街头一行十数名官兵打马而过，铁蹄踏在青石板得得有声，夹缝的尘土顿时被马蹄掀起来，扬起的烟雾卷过人头去，路上行人商贩纷纷掩鼻避让，孟韶和孟晖两人更是忙不迭退到街角一侧。官兵所到之处人们议论不休，猜测是不是哪里要打仗了，感慨战乱之处百姓离苦，庆幸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多年来未及战祸。

官兵们铁蹄纷飞，直到北街最东边的一间门厅阔达的粮行门前方勒马停下，此时粮行前有四辆马车正在卸货，俱是些稻谷麦粒豆子等物，粮行的潘管事手一手揽须一手拿账册在认真验收检点着，见有官兵在门口停下，他面色微变，忙搁下账本上前招呼。

为首的官兵生得獐头鼠目却腰粗臂壮，只见他环顾四周笑道：“这粮行似乎是近几年才开的吧？瞧着你们曹老爷这些年发迹得很啊，不但将曹家金酱做得风生水起，竟还沾染了粮草生意，哈哈哈！你们曹老爷呢？速速让他出来见我！就说我是马元贽，从长安过来的，若他推说不知，那就告诉他，如今我在宫里仇爷身边办事！”

这马元贽声音粗哑中带着一丝怪异的阴柔，潘管事心里着慌，一边嘿嘿赔笑着虚应，一边对身边的一个伶俐的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点头，撒腿便朝西一路狂奔而去。

孟氏姐妹到家时，曹文秀和曹文彬此时已经在桌旁坐下喝上了大麦粥，曹文秀埋怨道：“买个饼怎就费上这许多工夫？都饿了吧？赶紧坐下吃！”孟韶快步走过去将油纸包打开搁到桌上，孟晖按着胸口心有余悸道：“舅舅，刚刚有官兵从街上经过，横冲直撞的！”

“我也听到马蹄声了，你们都没事吧？以后遇到这种情况务必要提早小心避让。”曹文彬叹了口气，“蝗虫过境啊，若是过路的还好，就怕是讨债的。”

孟晖奇怪道：“舅舅难道还欠谁的债不成？”

“我欠谁的？”曹文彬的眼神掠过孟韶同样探究的脸，苦笑道：“商人有钱无地位，天生便是任人宰割的，若是显贵世家，哪个胆敢来放肆？”

孟晖不服气道：“光天化日之下还有谁敢强抢不成？没有王法吗？”

“以后你就明白了，”曹文彬摇头道：“先不谈这个，坐下吃吧。”

孟晖点头坐下望着曹文秀笑道：“娘今日和善得很，倒像是换了个人，我来猜猜原因，”她一只手撑着下巴，两只美眸灵动地一转，“该不是舅舅刚给了娘一笔银两？”曹文秀顿时面色一变，伸指在女儿额头上用力一戳，“死丫头！也敢挤兑老娘！”

孟晖作势捂着脑袋大叫，“啊呀娘！疼呢！”

曹文秀眼瞪女儿，“该！叫你混说！”

孟晖边揉额头边嘻嘻笑。

孟韶忍不住也笑了，一撩衣裙利落地在孟晖身边坐下。

曹文彬只觉眼前陡然一花，手中执着的双箸差点落下。这是记忆中他第一次看见这孩子笑。笑容无声无息地，如水波纹缓缓漾开，如春花在静夜暗放，这笑容让他第一次意识到孟韶确实是云卿的女儿，云卿的笑容就是这般令人恍惚。曹文彬刚想说什么，门口突然有人气喘吁吁闯了进来，后面跟着满脸惊诧的吴二，那人连声呼道：“老爷！可算找着您了！”曹文彬认得是自家粮行的伙计，忙起身道：“火急火燎的，出了何事？”

伙计浑身汗湿，喘息道：“官兵……有官兵进了粮行！管事的让我来告知老爷一声！”

曹文彬惊道：“官兵？可知是哪一方的？”

伙计定定神，“小人好似听到那为首的说他叫马元贽。”

曹文彬不禁变色，“什么？！”

曹文秀母女见他如此失态不禁惴惴，孟韶心中也是疑惑不已，在她印象里，曹文彬一向是温文尔雅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那伙计更是慌了，忙提醒道：“对了老爷，那人还说如今他在宫里仇爷手下办事。”

“宫里仇爷？五坊使仇士良？”曹文彬原地转了几个圈，沉吟半响，面色缓和不少，眼里甚至透出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朝伙计一甩袖，“行了，你先回去，叫潘管事好茶好水伺候着，说我待会儿就回。”

伙计应诺，飞奔而去。

曹文秀忧心忡忡，“文彬，没事吧？”

曹文彬苦笑：“能有甚事？无非破财消灾罢了，”他伸手在曹文秀肩上一按，又用力一拍，沉声道：“若咱不是这等身份怎会有这样的委屈？姐，你好好想想，”曹文彬刚走两步，忽又回转身来，“姐，我先前说过的话你可要记得，过两日我让吴二来接。”

“知道了，”曹文秀点头，望着曹文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神情怔怔的。

孟晖惊惧疑惑地看向她，“娘？舅舅说了什么？”

“没你事！”曹文秀手一挥，“以后好生听你舅舅的话便是！赶紧吃，吃好了把碗筷收拾了，在孟家可没有什么大小姐！还有你！”她又朝孟韶一横眼，“还有你！别尽想着躲懒！六月六晒红绿，趁着外头日头好，吃完去把你冬日的那些衣裳被褥都给取出来，放到日头下晒晒，免得虫蛀生霉！”

孟晖与孟韶对视一眼，见曹文秀心情不佳，谁也不敢在这时候触霉头，孟韶三口并着两口吃完后便起身进了自己房间。

房间很小，窗户更小，即便是盛夏大晴天，屋内也显得昏暗，人刚进来须得定神才能瞧清楚，里面只有一张挂着纱帐的简易木床，一条缺了边角的暗红几案，上面搁着只陈旧的原色木箱，除了这几样，别无他物。

孟韶掩上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从怀中掏出李商隐交给她的那张纸，轻轻舒展开凑到窗户底下看，纸上只有几个字，万幸她全认识：明日卯时我在莲花桥下等你。

极漂亮的工笔小楷，笔笔中锋端丽出尘。没有署名，没有提刘彩春，也没有提参军戏，但孟晖一看便知是怎回事，足见他们二人私下交往不浅。

纸有些皱巴了，孟韶将它摆放在床上，伸出二指细细辗压，像是对待某种珍贵易碎的物件，既小心又用足了力道，然后将它塞进枕下，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她一愣，忙又将纸取出折叠好掀开草席放进去，再将草席和枕头快速摆放整齐。

孟韶人刚直起身，门便被推开了，曹文秀进来狐疑地看着她，“慢吞吞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