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韶气呼呼跑到喧闹的街上,见一个尖下巴的中年道士身边围着好些妇人,道士一手拿着拂尘一手捏着下巴的几根稀疏胡须,不住地摇头晃脑,“十个铜钱摇一个签!先来先摇!十个铜钱摇一个签!先来先摇!”
孟韶看了两眼觉得没趣,便穿过街头那些卖菜担柴的,挤到一个正在闲置的破落戏台上说法的胖和尚前。那和尚双目低垂盘腿端坐着,正舌吐莲花讲经:有生于无,若知无,纵使有万千变化,仍可了解于胸,世间万相不离人,事,物,既为人,无非贪、嗔、痴,无非喜、怒、哀、乐、爱、恶、欲,既为物,则有贵贱、轻重、有用无用之别……周围有人嗤然有人寂然有人恍然有人茫然,不一而足,孟韶尚年幼,听得稀里糊涂,正要离开,突然看到一只脏手偷偷地朝身边一个形容清瘦的老和尚的衣兜伸去,她顿时急了,正要开口叫嚷,蓦地见老和尚冲她眨眨眼并连连摆手,就这一眨眼的功夫,那偷儿已经得手而去。
老和尚望着偷儿的背影,摇头叹口气,合掌说了句阿弥陀佛。
孟韶上前不解道:“老和尚你傻了不成?刚刚为何要阻拦我?”
老和尚道:“赵州的钱本就是来自世间众位施主,施主要取回赵州绝不拦着。”
“赵州?”孟韶仰面上下打量他,皱眉道:“你叫赵州吗?我看那偷儿会笑你是个傻子。”
赵州和尚神秘地一笑,摸摸孟韶的脑袋,突然收了笑容,叹口气,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孟韶心里莫名一沉,忙冲上前拦住了赵州,“老和尚!你为何对着我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是不是我病了?活不长了?”自孟氏夫妇告诉她娘是病死的之后,孟韶心里就存了个结,一直暗地担心自己也会活不长。
赵州和尚又笑了,老脸上泛起深深浅浅的沟壑,“小施主多虑了,依我看你会活很久很久,比这世间普通人都要长久,只是小施主你要记住:因是缘,果是缘,一切皆有注定,凡事不可强求,随遇而安便好。”
“什么因什么果?”孟韶还在迷惑间,赵州和尚已经大步离开,转眼便消失不见了,孟韶挠挠脑袋,摇摇头正要抬步,突然袖口被人一把给扯住了,“韶儿……咦?你今日这身衣服真漂亮!新做的吗?”
孟韶扭头见是邻居薛婆婆的孙女薛巧儿,叹口气摇头道:“别提了!”她注意到薛巧儿手中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布袋,便问道:“你这是去哪儿了?”
薛巧儿一张小脸微红,神色有些不自在,声音也陡然小了几分,“从曹家粮行过来的,孟晖的舅舅曹老爷每月都会接济我家一小袋米面,娘说他是难得的活菩萨呢。”
“巧儿!”屠夫朱有金的儿子朱必成跑过来,撸起袖子憨笑道:“布袋重吧?我帮你提回家!”
朱必成才十三四岁,已经长得高大魁梧,一身的力气更是许多成年人不及。薛巧儿朝他一笑,也不谦让,径自将袋子递过去,“好啊!那韶儿我就先回啦!回头再找你说话!”
“好,你回吧!”孟韶朝她点点头,自己则继续向东走去,一路出了城门,仍旧不想回家,一个人坐在河边一棵枝叶繁茂的柳树下生闷气。
真相很简单,稍微转转念头便知,定是孟晖拿了酒楼的鸡腿,否则她不会急急回家与自己换衣服,而大娘明明知自己一直在家捡黄豆并为出门,虽然她表现得相信自己,可她却不肯当众说出真相,以致让外人都误认为自己便是那个小偷!
这不公平。
如果亲娘在,这种事一定不会发生。想到这里,孟韶的鼻子突然一酸,小小的人儿心里涌起不属于自己年纪的一股悲凉。她咬着牙极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伸手用力扯着河边的几根青草,正在难受间突然听得啊呀一声叫,随即是噗通一声,她吓了一跳,忙站起身,发现原来前面一个背着干柴的人不小心摔了个跟头,竟坠滚进河里了!
“救命啊!救命啊!”那人惊慌失措拼命拍打着双臂大声呼叫,溅起阵阵水花,孟韶哭笑不得,这河并不深,想要淹死人着实不易,亏他还是个男的,竟如此没出息,她心下很有些瞧不起这人,但还是随手捡拾了一根长枯枝奔过去,将枯枝伸向那人,那人倒也不笨,一下子就捉住了枯枝,所幸他身子轻盈,而孟韶自小就颇有臂力,拉起来并不算费力。
那人攀着这枯枝狼狈地爬上了岸,拨开满脸散落的湿发,露出一张极为清隽的脸来,分明是个弱冠少年,少年尚未来得及道谢,一眼瞧见自己的衣衫撕破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一大块白嫩肌肤,忙局促地伸手去扯衣遮掩,再抬起头来时发现救自己的人已经跑得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粉色背影了,少年怔怔呆立着,只清晰地记得拉自己的人手臂袖口上绣有一丛梅花。
毕竟男女有别,为避免尴尬,孟韶一溜烟快速离开了河边,直走到五云山下的荒庙前才停下,闷闷地在门口一块长石上坐下来,想到孟晖和大娘今日的所作所为,她的怨气始终无法平息。刚坐下,庙里突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一个人坐这里?不怕有坏人将你拐走?”
孟韶转身朝里面看,只见一个黑衣女人从里面走出来,身材苗条,一脸冷艳,腰间配着一把长剑,瞧着不像是普通女子。所谓年幼没魂没胆,孟韶心里并无一丝害怕,回道:“你不也一个人在这里吗?”
黑衣女子态度倒还温和,笑笑道:“我赶路累了便来这里歇歇脚,你呢?你为何一个人在这里?可是受了什么委屈?”孟韶点点头,愤愤地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黑衣女子听。
“这么说来你确实是受委屈了,”黑衣女子弯腰上下打量孟韶,“皮肤不错,一双眼睛尤其好看,只是瞧你这长手长脚的,长大了身量肯定不小,”她在孟韶身边坐下,继续道:“你要明白,世人,尤其是男人,他们喜欢的女子无非两种,一种是美貌的,一种是柔弱的,但你两种都不是。”
美貌女子自然是人人喜欢,这个不难明白,只是——柔弱?孟韶不觉瞪大了眼睛,“柔弱竟也会让人喜欢?可是那样显得好没出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