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不渡接二连三问了几个和沈家有关的问题，虽不怎么涉及沈家内部的私密，却都是些刁钻的问题，稍有失误便会露出马脚。

好在有沈轻舟这个真真正正的沈家人和顾万山这个“百晓生”，两人将裴不渡的问题耍着花样搪塞过去，倒也没有暴露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期间，沈轻舟与顾万山交换无数眼神，配合得相当默契，愣是将假的也说成真的，就连虚无缥缈的也能在他们口中实现了，原本就传得神乎其神的东西到了他们两个嘴里更是成了玄妙至极的神迹。就连沈家祠堂后的那块鸟不拉屎的荒地都给吹出了花。

裴不渡更是听得晕头转向，他虽出入江湖多年，自幼也是在轩鸿门这种大门派里长大的，可沈家人见到的真不多。沈家安置在鹰台，而他常年在西南活动，没有机会去过，对于那些真假参半的传闻他也不怎么相信。如今一朝听到如此多的消息，也难免有些震撼。沈家今日居然已经到达这般盛况了，二十几年前他也不过是顾万山这样大的年纪，初入江湖没多久便被人引诱，误入歧途，以致走火入魔，失手弑师，被迫叛出轩鸿门而流落江湖。

当时的沈家还是老家主，沈轻舟的爷爷当家，而沈历也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浪荡公子，沈家也未曾有今日这般情景，只是仗着两门绝技偏安鹰台罢了。那时的是沈家多数还是自己子弟，未有如此多的外门弟子。裴不渡逃出师门后在山中隐居许久，曾经一度不问江湖事，也只是近几年才涉足江湖，没想到如今已经换了天地。

世事无常是真，他这位旧人也怕是要湮于往事了。

曾经只是小门小户的沈家都能到达如今这种盛况，这天下又有什么是不可变化的。彼时轩鸿一门千年传承，江湖中无出其右，而如今众多豪门大宗林立，鹰台沈家、鸢南烟雨堂、宏城行云阁都只是其中几个颇具威望的门派而已，今日轩鸿门果然是不能同之前相比了。或许裴不渡没有听从小人谗言，轩鸿门依旧会是江湖中无可代替的存在，他也许会继任掌门或是成为门派中的长老，反正不会是到如今这种地步。说到底，终究是他的一念之差，赔偿了许多人的前程。

回想起昔日往事难免有些伤感，裴不渡眼中的落寞一闪而过，又恢复了原本那副阴柔冷彻的神情，没由来地深深看了两人一眼，仿佛将心里的诸般怨恨都归结到了他们俩人身上。

沈轻舟被他这么一眼望得心中发毛，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短刀，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手里握着什么东西比较好。顾万山也被他这一眼惊到，心里盘算着是哪句话触了他的眉头，一边想着裴不渡的性格当真算是阴晴不定的，一边又想着该如何脱身。

未等两人做出什么反应，裴不渡便收回了那渗人的目光，握着手中的缰绳快行几步。

顾万山暗中叹了口气，还不等他将这口气舒完，沈轻舟便在他腿上掐了一把。这一下力道极重，又专门挑软处下手，疼得顾万山倒吸凉气。

“小没良心的东西，你干什么！”顾万山怪叫一声。他这一声引来了其他人的侧目，随即一笑说道，“没事，我们闹着玩呢。”

“呸，谁跟你闹着玩呢！我娘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跟你没完！”沈轻舟一只手勾着顾万山的脖子，迫使他低下头，紧贴着他的耳朵威胁他，旁人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只是从外表上觉得这两人很亲密，也没有谁再去管他们。

顾万山听了沈轻舟这话，反而有几分得意，他巴不得沈轻舟跟他没完呢。

“你说说，要怎么跟我没完？”

沈轻舟挽起袖子，作势要打，顾万山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注意点！别着凉了。”说完还在他的手背上摸了一把。

他们两人的动作一丝不落地全收进了崔成玉眼中，本来在暗中偷窥人家的崔成玉却被顾万山抓了个正着，瞬间便闹得面红耳赤，紧张地说不出话。

察觉到顾万山的异样，沈轻舟也回头一看。又让崔成玉羞得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顾万山想到：“这人和他姐姐可真不像，是不是亲姐弟啊？崔成妆那样凶悍的性子居然会有一个这样腼腆的弟弟。”

“别看了，再看人家就不让你走了。”顾万山推了推沈轻舟，把他的小脑袋转了过去。

“为什么？”沈轻舟不解地问道。

“逼你当上门女婿啊，这么俊俏的郎君打着多年灯笼也难找。”顾万山来了兴致，便又开始胡言乱语。

“你胡说什么！”沈轻舟又在他大腿上掐了一把，力道比之前更重，“我们可都是男的！”

顾万山轻笑一声，不再言语。

他们这番言语可没有避讳旁人，落到了崔成玉耳中，听起来倒像是故意讲给他听的。这便让崔成玉觉得更加羞愧。一阵秋风送过，崔成玉觉得脸上红热消退了些，便驾着马赶到他们身边，略带歉意地说道：“二位，我不是故意的……”话未说完，原本消退的绯红重新爬上了面颊。

“无妨。”顾万山摆了摆手，轻声笑道。

他这话说得极为随意，可偏偏让人听去了又有几分故意拿捏的感觉，似是有意责问。

“不知二位可是异姓兄弟？”崔成玉对两人的印象全都来自崔成妆，至于二人关系究竟如何，他也不知道。只是凭借二人的举动妄加猜测罢了。看上去两人确实十分亲密，可长得又不像，比起亲兄弟更像是其他关系。

“不是。”

沈轻舟抢在顾万山之前直截了当地否定。

听了这话崔成玉脸上的绯红不减反增，他对男子之间的感情可比沈轻舟清楚得多。

他不足月便降生，身子比一般人虚弱。出世没多久，生母也去世了，父亲对他不闻不问，使他自小就落了一身毛病。在他稍长大些，他被父亲接回家中与崔成妆一起生活，只是他从小体弱多病，尽管受到了照料也不能习武。崔成玉便一直在家中看书打发日子，时间一长，该了解的不该了解的都多少有些涉猎。这龙阳之好，他多少也是有些了了解的。所谓世间情意，也不过发于心罢了，纵然有些不为世俗所容，可到底也是影响不到那些有情人的。听到沈轻舟否定得如此坚决，他反而怀疑起顾万山对沈轻舟的心思。

在崔成玉看来，沈轻舟俨然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而顾万山这诸般动作可称得上别有用心。大家都知道江湖水深，才不会平白无故的对人好，一味地奉献必定有所求，只不过顾万山不追名逐利，他求的是沈轻舟这个人。

崔成玉之前尚不能理解男子为何会对男子产生感情，可见到沈轻舟，他也难免有些恍惚。世间男子若是都如沈轻舟这般样貌，那些龙阳之好的男子们也就不足为奇了。崔成玉心思缜密远非常人能及，他看着顾万山虽行事作风有类江湖豪侠，但细微之处又有着世家公子的样子，一个人的行为可以强加掩饰，但不经意流露出的细节却难以遮掩。他想，顾万山非富即贵，绝非什么江湖流派的子弟。

然而世家公子多薄情，怕人怕有朝一日沈轻舟终于对顾万山的情谊有所知晓，顾万山却不再理会。那时恐怕就真成了负心汉与痴情人了。

只是沈轻舟终究不是女子，没有那么死心眼儿，情况终究会变成什么样还不能妄下定论。再者说，无论二人最后是什么关系，和他崔成玉都没有关系，他也不过是个看客罢了，旁人的悲欢离合与他而言都不过是一时闲谈。

“那二位的感情可真好，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只可惜我家只有我和阿姐二人，无法像二位这样亲密。”崔成玉笑吟吟地说道。

他长得与崔成妆并不像，只是眉眼处有几分相似。但崔成妆杀伐气太重，纵使长得美也平添了一份狰狞之感。而崔成玉本就性子柔和面相看上去也是温文尔雅。他不习武，身体没有别人那么健壮，这样一来，倒像是个寻常人家的读书人。

这一笑可比裴不渡那阴嗖嗖的笑看上去有诚意多了。

但尽管再怎么无害，顾万山对他依旧心有芥蒂。毕竟是崔成妆的弟弟，从小在狼窝里长大的能是什么善良之辈。纵然崔成玉有颗细密的玲珑心，也不免被顾万山这只老狐狸给看透。他那点儿想套话的心思，早被顾万山识破。

“崔夫人为女中豪杰，自有他的傲气，不喜与人接触也是正常。我们两个都是籍籍无名之辈，没有她那样的高贵，相处起来自然随意了些。”顾万山双眼一眯，回给他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

“我觉得二位武艺非凡，将来必定大有作为，绝非池中之物，不像我……”崔成玉沉沉地叹了口气，没了话音。

“凡有心者有什么做不成的，世上之事也不过恒心二字罢了，你又何必自讨烦恼。”

“顾兄有所不知啊……”崔成玉皱眉摇了摇头，自认是旁人理解不了他的难处。

“若是真有什么苦闷，但说无妨，说出来这苦闷也就轻了，可比一人闷在心里强。”顾万山诱导着他一步步地说下去。

沈轻舟浅浅一笑，微微阖目，睫毛的影子落在眼下微微地颤动，心道：“顾万山又在哄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