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黑，江边的树林轻轻摇曳，从林中蹿出一个黑影径直向江岸奔去。紧接着又一道身影从林中闪现，不过瞬息之间就追赶上先前的人影。

“爹！我要去找大哥！”

“找什么！你大哥用得着你操心！”

顺着葱葱的树林向上望去，写着“沈家”二字的红旗隐约可见。眼前那争斗不下的二位，正是沈家家主沈历与二公子沈轻舟。

两人的动作如出一辙，只是沈历看上去灵活许多，一举一动间好似流云相随。沈轻舟虽然机巧多变，却远远不如沈历。

毕竟，姜还是老的辣。

沈轻舟那一点小心思，都是沈历当年玩剩下的。几招几式就被沈历擒住，拎着领子提上了山。

沈轻舟不认命地踢打着拳脚，表示抗议。沈历在他脑门上敲打了几下，换了姿势，直接将人拦腰夹住。

“老实点！等你娘回来我一定告诉她，你又想跑下山，看她怎么收拾你。”

“我为什么不能去找大哥，我许久不见他了，他不回家还不允许我前去找他吗！娘也说兄弟之间要互助，成为对方的助力，我前去肯定能帮到他的！”沈轻舟抬起那张俊秀的小脸，眼巴巴的望着沈历，不出片刻就能看得沈历将他放下。

沈历对沈轻舟向来是狠不下心的，最多冷着脸训上几句，若是真的将人骂过了头，还要自己去请罪。但凡是沈轻舟眼泪汪汪的看着他，沈历便心软了，有时便直接拿他大哥沈轻峰出气。

这其中原因无二，沈轻舟长得太像他家夫人程二娘子了。两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当年程二娘子未嫁进沈家时便是名动江湖的美人，无数英雄豪杰为了见她一面不惜大动干戈。然而谁也想不到，沈历凭借着自己那张能把死人说活，把活人气死的嘴将人骗回了家。

而今，沈轻舟可谓是将程二娘子的相貌继承了十成十。一双秀眉如远山含翠，杏眸犹似秋水，寻常人一眼也会忘了分寸。只看他的身形，略有几分女气，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量未长，好似一株小松，没到日后那等扎人的地步，尚有几分柔气。

也因为他长得比女孩子还好看，从小就被人叫做“女娃娃”“姑娘”，也叫出来了一副一点就炸的臭脾气

沈历将人带回沈家后便将人关在了祠堂中，不容得他辩解便先一步躲开了，就连多余的目光也不曾给他。

当夜，尚在半路的程二娘子改了行程，匆匆的赶回来。拧着沈轻舟的小耳朵就拎到了演武堂。

程二娘子可不是什么相夫教子的温婉淑女，当年她能名扬四海，除了那一副让人向往的皮囊，那一身功夫也是不可小觑的。

朗月高悬，演武堂内跪着两个老老实实的身影。

“娘……”沈轻舟眼巴巴的望着程二娘子，微微抿唇，一副忏悔的模样。

“闭嘴！”

“夫人……”沈历也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毕竟他只是被殃及的池鱼。只是对上自家夫人的眼神后，就彻底怂了。

“你说说你！小小年纪，不好好在家待着，总想着出去。外面的世界有那么好吗！”

沈轻舟年纪却是不大，还有几个月才满十六，奈何小屁孩心比天高，总觉得江湖也不过如此。雁过啼秋，春江水涨，刀光剑影与酒杯交错间闪动着的便是江湖。又有一位出门在外的大哥总派人送回些小玩意儿，虽没什么大用处，却是将沈轻舟的小心思反复勾起，引得他总想去见见外面的世界。

“都怪爹！都是爹告诉我，大哥在外面有多逍遥自在，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奇妙，我这才想出去看看的！”

沈轻舟说得义愤填膺，倘若沈历不是被冤枉的那个他就信了。而程二娘子又深知自己夫君满口胡言乱语的本性，未等沈历说话，软鞭一扬落在了沈历面前的青砖上，历经几十年风雨不曾消减分毫的青砖留下了一道浅色的鞭痕。

微尘扬起，在场的两人也都知道程二娘子的鞭法有多厉害，沈历都不由得紧张起来。

“跪着吧！”程二娘子也只是威慑他，说完后便拎着沈轻舟，将他扔回卧房。

可怜星随朗月，此等美景也只有沈历一人独赏……还是跪着赏。

“娘，江湖到底是什么地方？大哥在外面过得好吗？”沈轻舟不顾自己满身灰尘，就在程二娘子的身边不依不饶的问着。只是他的最后一句纯粹是缺个原因瞎说的。

“你大哥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你瞎操心什么？说不定等他回来，你连嫂子都有了。”程二娘子坚定不移地认为沈轻峰和他爹沈历是一副德行，必定是招惹一群狂风乱蝶。

不过，至于江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程二娘子真的说不出来。

年岁见长，心思越发成熟，便越觉得自己看不懂那一处江湖，那一片浊水。

当年她和沈轻舟一般大的年纪，对江湖也是充满了好奇。初入江湖混迹一段时间后觉得江湖也不过如此，那是她心高气傲，有世族傍身，又受人追捧，自然也没有把什么放在眼里。反而是渐渐成熟，所见识的也不只是从前的方寸之地，倒是越发怀疑起自己对江湖的认识。

“江湖吗……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我已经……”沈轻舟刚想反驳，就接到了程二娘子的眼刀，“那我什么时候才算是长大？”

“……等你能接下我的鞭子，顺便可以躲得过你爹的暗器的时候就算是长大了。”

“……”那他还是不要长大了。

沈轻舟听着程二娘子的随口胡诌，心里还是没放下他的江湖大志。如果真的要他做到程二娘子所说的那些，那也只好和他爹娘比比寿命了。

程二娘子满怀心事地关上的门，只是程二娘子前脚刚落锁，沈轻舟后脚便收拾了物件翻出了窗子，仗着天色已晚，轻而易举地溜了出去。

无论是刚刚歇息的程二娘子，还是依旧跪在演武堂赏月的沈历都没有想到沈轻舟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在他们两个眼皮子底下就溜走了。

沈轻舟望着沈家所在的山林，灯火隐约可见，那红旗仿佛也可以看清，只是沈轻舟无所眷恋，只有满心的少年气。

他头也不回的离开，心里想着的是他的江湖。

少年的旅途才刚刚开始……

清晨鸟鸣啾啾，程二娘子那一声充斥着怒气的叫喊将演武堂上的人惊醒。

“沈轻舟！你小子死哪去了！”程二娘子一早便去到了沈轻舟的卧房，空无一人的床褥还沾染着初夏夜的凉气。

“你儿子！跑了！”程二娘子杀到了沈历面前，一把揪住了不明就里的沈历。

沈历这才是彻底醒过来，耳朵嗡嗡作响，看着气得发疯的娘子，心中恍然有些平静，说道：“跑了就跑了吧，他一定是去找轻峰了，等他到了再让轻峰押他回来，到时候再好好收拾他。”

沈历见她没什么反应，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飞奔而去：“我这就去准备！”

或许是女人天生敏锐，她隐隐觉得他家老大是送不回沈轻舟了。

与此同时，沈轻舟正潇洒地走在前往明州城的路上。全然不知沈家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子。只是他还是畏惧沈历会派人出来带他回去，紧张地度过了两天，一直担心着沈家人会半路杀出，躲躲藏藏了许久，出了沈家所在的明州城才大胆地赶路。

他几步踏下，身子腾空而起，望见身后的竹树连连抖动。他自小见过无数武功绝学，但是轻功身法只有他家这一种。沈轻舟还记得沈历曾颇为自豪地对他说：“我们沈家的追影步冠绝武林，不必再识他家轻功。”沈轻舟此时见到这移动非常的速度，汗毛都嗲了起来。

身影飞快的略过一片树林，只余几道残影。

原来在沈历飞信送往明州城的时候，便派人同程追赶沈轻舟。只是前几日沈轻舟行踪太过隐蔽，一直没能发现他。直到沈轻舟变得肆无忌惮，以为后无追兵了才暴露了自己的踪迹。

虽然沈轻舟年纪轻轻武功已算不错，但是和这群在真刀下掠过无数次的前辈来说，他只算得上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说不定还有人把他当做毛头“姑娘”。

沈轻舟觉得身后的人越来又越近，甚至，他都可以感觉到对方移动时引起的微风落在了他的背上，听到了对方施展轻功时，踏在竹子上发出的细微响声。

刹那之间，奇异的巨声响起，追赶沈轻舟的几位沈家人竟直接踩中了猎人布置下的陷阱，更有两位被捆在了网兜里。

沈轻舟抬手作辑，缓声道：“对不起了几位大哥，谁叫你们运气不好呢！”沈轻舟也不知这是哪位福星在他前方开路，这样的运气都能被他碰上，说不定他可以去赌场试试，万一就把赌场给赚赔了呢。

说罢，仅余几道残影，人已至数十米外。

暂时甩掉了尾巴的沈轻舟不敢懈怠，在加快脚程的同时，心中也多了几分估量，他盘算着这次的几个人只是几个没怎么见过面的外门弟子。

沈轻舟一门心思奔向明州城找他大哥，也没想到他爹娘早就和沈轻峰串通一气，等着他自投罗网。

他行至江边，白鸟惊飞，滑翔至天际。沈轻舟望着江天相连的远方，突然想到他的江湖之路就开始了。天大地大，他自己也仿佛是飞鸟中的一员，飞向哪，飞多高，都是由他自己决定的。也不由得对这天地产生敬畏感，从此刻开始，他便是孤身一人。出门在外，家便不能回了，无论他的爹娘再怎么厉害，也护不了他。

至此，沈轻舟才有了几分独身一人闯荡江湖的感觉，虽然前路未知，而后又有不明的追兵，却也生出满腔无畏。

志在江湖之大，便不能眷恋方寸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