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默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司命。
这样一个历经沧桑世事的神,却拥有那样明澈透亮的眼睛。她很庆幸,那么多时光的消磨,那么多苦难的打击,她还是以前那个司命。
只是这么美好的人儿,这么美好的眼睛,她以后,怕是再难见到了。
心不知怎的飘到了长乐殿。那个人怎么样了?
她忍住不去想,纵使心里想要放开一切去看他的欲望那么强烈。可在已经预知的结果面前,或许冷漠才是最好的守护。
她想起初出无林山的时候,孤注一掷地想要再赌一把。
他到底还是在乎她,也算是不虚此行。
至于那些想要追究的往事,似乎也没有了意义。
她眨了眨眼,虽努力想要做到豁达,可心空落落的,像是漏了风的网,寒风呼啸而过,带走最后一丝暖意。
“你怎么了?”司命觉得白堕的情绪不太对劲,不免有些担忧。
白堕摇摇头,悠悠叹了口气:“没什么,想起些往事罢了。”
“若君延和阿生仍在,那该多好。”
司命沉默不语。
往事,多么沉重的两个字。
她尚算是能隐居世外,可白堕,困顿于沉重如大山的往事里。她...可曾想过将来?
“想必你已知道我因何在此吧,术...云梵抱了那样大的决心,你打算日后如何?”她犹豫半晌,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若你有意,何不...”
“没有日后,我本就因救他负伤。”白堕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如夜色清冷,“此事过后,他自是他高高在上的帝君,而我仍是逍遥自在的散仙。”
“鬼门关前走一遭,大梦前世皆浮尘。有些事情,我不想再深究了。”
“可...”司命拧眉,若非在乎,若非想找出心头疑惑,白堕何需趟这一趟浑水?
她如今的冷漠,几分真几分假?
“你什么时候那么喜欢当月老了?”感受到司命眼里的疑惑和沉思,白堕倏地轻笑,仿似方才的沉重不复存在。
司命心知打听不出什么,也不做坚持,叹道:“你向来有主张,我不劝你,只是答应我,万事,以身子为紧。我可不想下次见你,你真的成了忘川的一缕孤魂啦。”
白堕骂她:“你能不能说些好听的。”
心里暖了一些。
坚持那么久,或许只是贪恋这尘世里这能带来一丝慰藉的温暖吧。
夜色渐深,寒意也越来越重,二人坐了许久,白堕终是支撑不住,出声让司命扶她回了房。
搀扶着那瘦了一圈的胳膊时,司命的眉头拧得死紧,一向泰然自若的人比夜色还要沉默。
白堕修整完躺下后,很快沉沉睡去。
这一睡睡得神清气爽,直至两天后才朦胧醒来。
她已许久没睡得这么舒服,睁开眼看着窗牖外系着的风铃时,觉得素日里吵闹的风铃也变可爱了许多。
拾掇一番出了院子,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她眯了眼,暂时摒去了心头莫名的烦躁。
凰女很快捧着夏枯交代的丹药进来,让白堕意外的是,与她一同前来的,还有许久未见的欢伯。
他仍是一袭灰衣,身上淡淡的酒香随空气浮动,只是人似乎消瘦了些,眼里有着疲惫和愧疚。
算了算,自人界争吵过后,她还从未与欢伯说过一句话。
那日的话委实伤人,可她也知晓,他与凰女是真的在乎她,是以乍一愣神过后,神色很快恢复如常。
“坐。”她轻轻一笑,拍了拍身旁的石凳。
欢伯有些局促地坐下来,这几个月来,心里的愧疚几乎让他经受不住,如今看她仍笑得那般云淡风轻,眼里蓦地一酸。
她以前也曾是个喜欢撒娇的小姑娘,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变得那样沉稳。
让他心疼。
“曲生坊可一切如常?”她开口问道。
自欢伯伤势转好之后,曲生坊大小事务还是由他处理,因着她不愿住进平阳殿,便还是在寻香阁住着。
“一切都好。”欢伯哑声道,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白堕知晓他心里自责内疚,沉思半晌,又问:“欢伯,你可记得我与你争吵过几次?”
他一愣,如实摇头:“不记得。”
他与她相识多年,年少时又都是年轻气盛不肯服输的人,吵闹自是没少过,大大小小,哪里记得清。
“那你可曾真的怨恨过我?”她笑眯眯地看着他。
欢伯下意识再摇头:“自是没有。”
“我也是。”白堕很自然地开口,“你与凰女,是我最亲近的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恨你。所以你无需自责。”
她眼神真挚,从未如此直白地流露出自己的感情,欢伯一震,重重地点头。
“覃川与君延...”他心有疑虑,忍不住开口。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白堕知道他想问什么,摇了摇头:“他们外貌相同,气息一样,但当时君延明明已经......且我探过覃川的魂根,孱弱无力,不像是君延转世,这就是我没有告诉你的原因。”
“是我鲁莽了。”欢伯长叹一声,当日一看见覃川便想起哥哥君延,理智被冲动冲昏了头脑,如今看来,倒是无理取闹。
白堕看着窗牖外边暖暖的阳光,目光绵长:“覃川、媀婳、苍鸾...这些事情疑点甚多,我怀疑当日仙魔大战发生了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待我身子好些,自是要查探一番。”
当所有看似不可能出现的人出现,那么所有的巧合都不再是巧合。
欢伯皱眉:“你总顾着自己身子。”
她回来后,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三天两头奔波不说,还时不时伤筋动骨,鬼门关前都走了几遭。
白堕笑:“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凰女取水回来,眼尖地注意到欢伯阴翳许久的脸色转晴,心头暗喜,乖巧地将丹药递给白堕。
“姐姐,这是夏枯嘱咐要您吃的,能助您调养身子,于您恢复大有裨益。”
白堕二话不说地便将丹药吃了。
凰女看着手中的玉杯,一时有些怔愣。
姐姐不是最怕这苦涩的丹药了么?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便吃了?
“姐姐以前最怕苦了,这回连蜜饯都没要呢。”她瞪大了眼睛。
“就你话多。”白堕刮了刮她的鼻子,敛去眼里的苦涩。
她需要好得快些,再快些。
她再耽搁不起了。
“对了姐姐,方才我碰到云巧仙子,她让我转告你,说是帝君醒了。”凰女似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
白堕心里微颤,低低地哦了一声。
凰女自顾自地说着,言语里满是对云梵的敬佩:“这次姐姐能醒来,多亏了帝君呢,要不是他冒死取了昙灵花,姐姐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
这帝君平日里清清冷冷弱不禁风的,却也有为白堕慷慨舍命的孤勇,真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倏地想起了夏枯当日在她耳边的轻语,忍不住偏头看了看沉默不语的白堕。
唔...姐姐一脸正经,看不出喜怒,只是眼里似有波光潋滟,她怎么看,都觉得她正直得很呐...
云梵帝君与姐姐都是重情重义之人,有着过命的交情,夏枯那厮定是话本子看多了,看到一对男女走在一起便想到些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故事。
嗯,一定是这样的。
白堕自是不知道凰女心里的小九九,听完只是淡漠地点点头:“是该好好谢谢他。”
言语里有些刻意的冷淡。
她转了个话题:“可看到司命?”
“啊?哦...”凰女一时没反应过来,“司命上神说她有要事,昨日已经离开仙宫了。”
白堕了然,也没当一回事,司命向来来去无踪,想来是惦记着下界的美食好酒,见她没事,自个儿寻乐子去了。
她毕竟是神,常人也动她不得,她也无需替她担心。
三人正聊着过往趣事,其乐融融之际,门外突然进来一个小仙婢。
“叩见上仙、酒翁、凰女酿官。”仙婢脸上毕恭毕敬,带着掩不去的喜庆。
“无须多礼,”白堕有些疑惑,“可是有何事禀告?”
小仙婢显然十分激动:“回上仙,是紫檀,紫檀醒了。”
紫檀前些日子虽然捣蛋闹腾,萝卜坑挖了一个又一个,可一张天真可爱的小脸惹了不少仙女的喜欢,众人得知他至少要三百年才能恢复人身,都十分心痛,不曾想如今竟是转醒了,自然喜不胜收。
白堕眼睛一亮:“真的?他在哪?”
紫檀是因被炼魂锁吸取精气而转入本体,与她也脱不了干系,她心里一直内疚得很,如今得知他恢复了人身,自是大喜过望。
“在司药殿,夏枯神君正替他诊治呢。”
一行人匆匆忙忙赶往司药殿,还未进殿,便听到一个奶声奶气又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
“啊啊啊...夏枯姐姐你轻点,我疼。”
“哎哎哎,别捏我脸...怎么都跟疯婆子一样。”
“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要是疯婆子见了,定要取笑我的。”
......
委屈又傲娇,不是紫檀又是谁?
白堕听着他的吐槽,心里百感交集,连带着“疯婆子”也不觉得那么刺耳了,听他的语气,看来恢复得不错。
正想出其不意吓紫檀一下,推门进去,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大吃一惊,身后的凰女和欢伯也瞪大了眼睛。
只见偌大的司药殿里,夏枯正一脸饱受折磨的表情配着药,她身旁站着一个绿衣童子,白白胖胖的,乌溜溜的大眼睛,肉包子脸,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极为可爱。
“紫檀?”白堕还未开口,凰女便忍不住惊呼出声,“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若说原先紫檀是七八岁时候的孩童模样,如今却是只有人间孩童三四岁的样子,若非他那似曾相识的样貌以及司药殿再无他人,凰女怎么也不会相信紫檀变了一个模样。
“啊啊啊啊好可爱!”她看着那个绿色的肉团子,全然忘了之前的不欢而散,忍不住冲上去对着紫檀的脸一阵搓揉,太萌了,真的太萌了!!!
紫檀不满地嘟起嘴巴,小手死命扒拉凰女的魔手:“凰女,你放开!放开!我还生你气呢!”
他悲催地发现自己声音吼得大,可气势却比之前矮了不止半分,凰女仍旧笑嘻嘻的,拍了拍他的头:“好好好,是姐姐的错,改天姐姐请你吃好吃的。”
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紫檀被她气得七窍生烟,偏偏他现在人矮力气小,愈发的可爱,就连反抗都像是在撒娇。
“夏枯姐姐,夏枯大人,夏枯仙女,您就帮帮我吧。”眼尖地瞧见疯婆子蠢蠢欲动的魔手,他瞪圆了眼睛,蹬蹬蹬地跑去抓住夏枯的衣袍扯啊扯,就差没给她磕头了。
呜呜呜,他要变回以前的样子啊,现在这样一点都不威风!
诚然他忘了,他以前也是不怎么威风的。
夏枯瞪着那双藕断般的手,嘴角抽了抽,无奈说道:“叫奶奶也没用。司命上神用神力助你恢复人身已是你的造化,旁的我也帮不了你,还是诚心修炼吧。”
这死小孩,真磨人。
紫檀泪了,在众人或惊诧或好笑的目光中,一团绿色的团子便从司药殿滚了出去。
白堕看他除了样貌有变,旁的倒无大碍,心里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