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堕御云而上,却不期然地在途中遇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时间如堕梦境。
那人一袭灰衣,迎着朝阳背光而站,整个人显得柔和而明媚,仿佛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他微笑着转身,淡淡的酒香味便随风袭进了她的鼻子。
容颜未变,一如他当日的清秀俊朗,他的眸中映出她的模样,一切美好得像是幻境,让她熟悉又惶恐。
“总算等到你了。”他缓缓开口,眉间自带一股洒脱,那么自然地说出口,好像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数万年都不曾存在过。
“我知你还在的。”
他是一贯的淡然,白堕却湿了眼眶。
这是她的挚友啊,他到底还是记得她的性子,定是知道她与紫檀的对话,才在这途中截下她。毋须问其他,自己心中所想,他通过这些日子与凰女的交流,又岂会不知。
“你伤势未愈,这般不懂照顾自己,体弱出来吹这冷风作甚,免得惹人担心。”白堕紧了紧喉,她并未预料到会这么早见到欢伯,覃川已经转世,面对覃川的疑问,她还可糊弄过去,欢伯却连她头发有几根都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又平白无故地消失了这么久......
想着想着,再见故人的欣喜转换成愧疚和不安,白堕定着脚步,用少有的谦卑女儿姿态,准备承受欢伯席卷而来的怒火。
欢伯淡淡地瞥一眼她有些踌躇的动作,便知道她心里所想。其实,他也曾在心里想过再见她时,定要狠狠地在她身上捅十万个透明窟窿,但他知道,那不过是他自我慰藉的一个借口。等了那么些年,等到差点连自己都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才终于等到昔日知己的回来,从此世间,又重新有一个惜他爱他之人,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向她发火。
不过么,不发火可以,调侃调侃还是可以的。毕竟她少有这样听话的时候。
“我欢伯是体弱,有的人却也不想想我如今这副模样是因为谁。”他不冷不淡地开口,佯装被踩到痛处,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
“欢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白堕急了,恨自己一时嘴快,惹他生了气。欢伯平素虽洒脱大方,生起气来却毫不含糊,且他从不与人争吵,生你的气也只是不与你说话不搭理你而已,偏偏这种冷战方式最让人挠心肝。
依稀记得有一次她嘴馋,偷偷将他酿了数年的几壶般若酒喝了个底朝天,因此昏睡数天,酒醒后他足足三年没理她......般若酒事件跟自己这数万年的消失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欢伯要是真生起气来,自己没准到一命呜呼都再见不到他了......
“不是那个意思?那上仙是什么意思?有意不计较前事,却没想到上仙更是心宽,对自己平白消失这件事压根没放在心上么。既然我体弱见不得人,上仙尽管前去做自己的事便是,我便不在这碍上仙的道了。”欢伯声音更冷,低了头拔腿作势要走。
别啊!白堕在心里哭泣,他这话一听就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欢伯什么脾性她最清楚,他可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啊。
她想解释,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许多事情,她还未准备好要告诉他。
只恨自己在外人面前巧舌如簧,一到了他面前就笨拙得跟个傻子,心里藏着许多事不能为别人所知,她只能定定地站着,默默地在心里乞求他不要真的生气。
此时,她哪里还记得自己要去做什么。
欢伯走了几步,却久久没有听见身后有声音传来,不由得挑高了眉。有些生气地回头看,只见白堕一袭沾了灰的白衣,可怜兮兮地站在原地,想叫而不敢叫地望着他,像足了在父母面前做错事的孩童。
只那么一眼,他就心软了。罢了罢了,往时是道时光正好,未来很长,如今,他哪里还会再生她的气。
白堕见他走回来,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大半,直至他在面前站定,她才嗫嚅着开了口:“欢伯......你回来了,是不是代表你不生我的气了?”
欢伯有些无奈:“我说走你就真让我走啊。术华当时怎么忍你这榆木性子来的?”很快察觉自己的失言,他赶紧补充道:“我回来只是因为我想知道真相,至于生不生你的气么,看你表现了。”
好在白堕沉浸在逃脱一劫的喜悦里,并未将欢伯的话语听得真切,只开心道:“那就好,欢伯最是大方啦。”
至于他想要探知的东西,她还是当没有听见吧,能瞒多久是多久。
她开心得像个孩子,双眼映出阳光,整个人一扫方才的萎靡,变得鲜活起来。她不知道,就在她讨好地跟欢伯谈笑的时候,她美好的女儿姿态一点不落地被远处的人看在眼里。
那人伫足良久,在看到两人和谐欢乐地往寻香阁方向而去的时候才缓缓现身,整个人一脸疲态,全无往日的潇洒自若。
心内泛起难以抑制的苦涩,脑海中突然想起什么,他咬紧嘴唇,头也不回地往寻龙山而去。
白堕不经意地回头,刚刚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是谁在那儿吗?
“怎么了?”欢伯有些不解。
白堕摇摇头,大概是自己太敏感了吧。
“无他。回寻香阁去吧,定要让你好好尝尝我酿的忘忧酒。”
欢伯笑道:“你倒精明得很,帝君可知你偷偷敛了多少美酒在寻香阁?他可不是.....”想到某个名字,他突然止住不说了。
白堕的笑容滞了一瞬,但很快被她掩饰过去,只拉着欢伯便走。
而这边,云梵穿过云岭,来到与寻常仙山并无二样的寻龙山。
山上云雾缭绕,寂静得很,若是平常,他定会慢慢游走,欣赏美景,只是今日他心情浮躁,一径地往山内走去。
山间一茅屋内,隅婳正悠悠然地喝着甘茗,美艳的眉目一片放松,全无被囚禁的阴郁愁苦。
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她倒茶的动作一顿,很快,嘴角便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不多时,一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楚地传来,只消一刻,一个俊秀的身影便挡住了茅屋门口的光亮,在屋内投下了长长的阴影。
隅婳头也不抬,只兀自倒好了茶水说道:“帝君来得,可比隅婳料想的慢了些许呢,路途遥遥,何不共饮一杯,续续昔日情谊?”
云梵面无表情,清冷的眉目看不清情绪,他有些厌恶地道:“你犯下诸多罪行,我与你何来情谊可续。”
“哈哈。”隅婳倒不以为然,清笑两声,像是早已知道他会作何反应,于是低了眉眼,也不再看那身影,说道:“今生情谊确实恼人得紧,前世的到令人念念不忘呢。不过既然今日帝君前来,不是与我叙旧的,那么,帝君自便吧。”
云梵扬了扬眉:“前世?”
隅婳听出他语气中的急迫,却也不急着解释,只拍了拍身旁的草席:“帝君若想知道,何不坐下来听我慢慢道来?”
云梵心下是十分不愿与她相近的,只因心存疑惑来到此处,隅婳看样子不像是有何阴谋的样子,索性无事,听听倒也无妨。
他自动忽略了在听到“前世”这个词时心里产生的涟漪,脑海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不久前暗影回报的言语。
“帝君,我曾到过无林山,也去过老仙君们提及过当日在人界发现你的地方,并未发现有何不妥。只是在人界一说书先生那,听得也不知道是何时传下来的一个故事,说很久以前曾有一神女与一小童居住在一山间,以师徒相称,不少能人异士前去拜访,都被那女子一一挡回。”
“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人看到天上飞来数道亮光,带走了那孩子,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们了。”
这些话语本来并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那日暗影回来,他还责备了他办事不力,如今细细一想,暗影说的一句话却让他心里一紧。
“此外,属下还听那说书先生说,有一精通异术的鱼妖曾在酒后透露,说那女子是前帝后白堕,那孩童是仙界的帝君术华!当时还感叹道什么“逆天道而行之,必遭天谴”什么的。”
白堕、孩童、术华、私塾、私塾、私塾......必遭天谴、必遭天谴......
云梵紧皱着眉头,脑海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拼命想要抓住,却一片空白。
一定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一定有......他与术华之间,是不是真的存在着某种联系?
隅婳看他久久没有说话,诡谲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她倒也不急,悠闲地品着茶水,望着屋外透进来的光亮,一时间竟有点恍惚。
眼前的人,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与记忆中的那个重叠在一起,白堕是如何做到的?自己当初不也一样为他肝肠寸断么?缘何竟认不出他来?
但她很快察觉到自己心绪的不稳,转而硬了神色。
是他不是他又如何呢?她从一开始,就不是真正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