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平阳殿。
汉白玉雕砌的栏杆一尘不染。清幽秀丽的亭池给这里添了些许妩媚;自回廊穿入。迈过九重石阶,便见到装砌庄严的宫殿,阳光下,上好的金丝楠木与朱红的雕花木窗相映得宜,檐宇高耸,左右两边各刻两只盘旋的凤,引颈高歌,恰似凤鸣九天;宫殿西面,是一棵傲然挺立的梧桐树,上面稀疏地落了些凤凰,绮丽的羽毛在树荫间幻化出夺目的光彩;梧桐树下,一个用古藤制成的秋千随着凉风微微摆动,似在邀请来人。
自殿门迈入,走过穿堂,便见一个白玉大理石插屏,插屏两旁各置一个梅花小几。左边小几上置一桃花琉璃盏,旁边是一个古朴的熏香小壶,壶内青烟袅袅,清幽的香气夹杂着淡淡的药香溢出;右边几上一个古琴,零碎的光从窗外撒入,白色的琴弦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
转过插屏,便见窗边一梨花小塌,裘皮铺砌其上,一个宝蓝色酒壶置于软塌,上缀一幅仙人醉酒图,旁边是四个湖蓝白玉小盏,盏身分刻一酿酒男子、一献酒小女、一执酒小儿、一醉酒老翁,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越过珠帘,终于看到那古香古色的梨花木床,青色的纱帐被挽起,随窗外的风轻轻摇曳。一袭白衣的云梵站立床边,如墨般的眸子染上了丝丝疲倦,眼睛下方的黛青显示出他许久未曾入眠。此时,他的目光,正看着金丝蚕底下一个女子苍白病态的容颜。女子黛眉轻蹙,香汗湿了额间的发,嘴角嗫嚅着说着什么。
旁边一个眉目英气的灰衣女子收回素手,小心地将床上女子的手掖进被子里,正是司药夏枯。
“如何?”云梵迫不及待地开口,炙热的眼光中饱含急切。
夏枯摇了摇头:“灵血鞭是魔器,最易惑人心性。受此鞭击中之人。会困顿于灵血鞭织造的毕生最痛苦的梦境里,难以走出,最终形容枯槁,油尽灯枯。小仙每日失针,也只能堪堪护住上仙心脉。”
她看着云梵消瘦的面容,犹豫着是否要说出白堕元神里的炼妖壶一事。见惯了世间人情冷暖,她素来讨厌世俗的拘束,在她看来,除了生死不可逾越外,其他的一切皆可转旋。是以,对云梵深情暗系白堕一事,也不觉得多么不可接受。
“已经两个多月了,当真找不到其他办法么?”云梵心内一空,几乎站立不住。自那日她受伤之后,为方便夏枯诊治,他便将白堕移进了离司药殿较近的平阳殿。
宫殿的布置一往如前,华丽的装潢不太像她的性子,却处处充满着她生活过的气息。但此刻,那个平日里潇洒肆意的白堕,已昏迷两个个多月了,秋叶漫天。阳光越来越冷,夜越来越长,今年仙界的第一场雪,她终是没有看到。
他看着她日渐消瘦的容颜,看着她即使在梦中,也紧蹙的双眉,心里渐渐泛起针扎般的疼。
夏枯轻叹一声,摇头道:“小仙医术浅薄,甘愿受罚。”
她何尝不想救白堕,可是,灵血鞭霸道至极,她从未见过鞭下存活者,白堕大伤初愈便又受重创,若不是她自身修为高深,怕是连一个月都撑不住。
云梵双手堪堪撑住床沿,看着床上了无生气的白堕,内心的懊悔如狂潮般将他吞噬。他还是没有护住她,她好不容易恢复了点灵气,却又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可他只能看着她,看着她像被拔出来的花朵,失了养分,日渐枯萎。
“下去吧。”他无力地摆了摆手,终是不想让外人看见他的脆弱。这是第几次了?好像每一次,她都是因为他而陷入此般境地。
他想陪陪她。
“帝君莫要过度伤心,您也得小心自己的身子。小仙再去翻阅医书,上仙吉人天相,会挺过去的。”夏枯心内叹息,默默地退了出去。临了把候在殿门的云巧也拉走了。她知道,云梵此刻,肯定是不想让人打扰的。
少了外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香炉不紧不慢的燃着夏枯调制的药香。
云梵拿起窗边的帕子,慢慢地将白堕两鬓间的汗擦净,目光一眨也不眨,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你早该将这草包杀了。”
“我的心上人,是九天之上风华无双的术华帝君...又岂是他一个承了血脉一事无成的绣花枕头可比的。”
...
他想起那日,她冷漠决绝的话语,比最伤人的刀还入骨三分,可他,竟忽略了她眼底的焦灼不安。当那条红色贯穿她单薄的身体,当漫天的红在她的白衣上开出一朵妖艳的花,他的眼里,只剩下了刺眼的红。
“为什么?为什么救我这个草包?为什么那么傻...”她奋不顾身地舍命救他,他却感觉不到一丝高兴,抱着她渐渐冷下去的身体,她美丽的容颜渐渐苍白,明明那么小的一个伤口,却像是要把她的血流尽,怎么也止不住。
“不省心...”她嘴角噙着一抹苍白的笑,看着他轻轻说道。那双眼里,有庆幸、有纠结、有遗憾,唯独没有责备,但很快,都化成了虚无。
她闭上眼的那一刻,云梵只觉得自己的世界,也跟着去了。
......
两个多月来,那一幕日日夜夜,像梦魇般折磨着他。他不眠不休,日日守在平阳殿,看着司药殿的仙君们愁容满面,来了又走;看着夏枯从一开始的踌躇满志,到最后的一言不发;看着凰女伏倒在她的床前,声嘶力竭;看着欢伯日渐沉默,日日饮酒......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无能。
“暗影。”他轻柔地捋好她汗湿的发,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他都会救她,即使是付出他自己的命。但在那之前,他还有些事情要做。
“属下在。”殿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衣人。
“可有异动?”他轻轻地将纱幔放下,眷恋地看了一眼她熟睡的童颜,最终还是不忍打扰她,声音多了些冷意。
“回帝君,属下派人日日监视,魔君与媀婳受了不小的伤,这段时间并无异动,那鬼君仍旧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属下们目前并未发现可疑之处。至于那个神秘人,属下亲自到六殿下府中探查过,那后山一片荒芜,未曾找到那人踪迹。”
云梵听完,疲倦地揉了揉额头,并无不悦:“继续监视,鬼界魔界反是迟早的事,炼魂锁炼化的死灵便是他们最好的武器,如有异动,必须即刻报告。”
“是。”
“那日限你十日之内查清的事情,可有进展?”云梵轻啜了一口冷茶,徐徐说道。
暗影一顿,答道:“回帝君,属下找到那说书先生,按照书中提供的线索,找到一座名为烟云山的小山,那山奇绝险峻,甚是清幽。只是......”
“只是如何?”云梵俊逸的面容少见地浮起了不耐。
“属下见到了那传说中的女子。”
云梵有片刻的怔愣。
暗影踌躇片刻,便说了开来:“那女子确实是个得道的散仙,也确实与一小童居住一起,问她,只说那小童是她故去的哥嫂所留,至于那道常人所见的白光,不过是那小童修炼千年时历劫罢了。”
云梵点头,又问:“既然她一直在山中居住,何以后来无人再见过她?”
“那散仙说是小童历劫受了重创,从此只能是小童模样。她怕小童被外界纷扰,只能施了结界,常人自然看不到。”暗影恭敬地回答,“为了探知她是否在说谎,属下暗地里试过那小童,他确实长了七八岁儿童的身形,面容却是个青年模样,左脸也有受天雷劫留下的疤痕。恕属下直言,那小仙天资愚钝,与帝君小时候......如云泥之别。”
云梵泛了青色胡茬的脸上一片肃穆,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他的记忆起始于三万多年前,那时,他不过是一个八九岁的孩童,被铸水领进诸仙殿,一身灰扑扑的布衣与金碧辉煌的诸仙殿格格不入。他看到铸水激动地在与一些老者说着什么,目光不时地放在他的身上,殿中一些或惊讶或嫉妒的眼光刺在他身上,让他陌生而胆怯。良久良久,铸水走到他面前,让他拿出那个一直抓在手里的物件。
那是一块血红的玉佩,上系一根红绳,玉佩内流光溢彩,一看便知非凡物。他听说,这是世代仙界帝君相传信物,他还听说,他是前帝君术华的弟弟。他清楚地感觉到,那些抗议的议论渐渐小了,却也知道,他走上了一条充满未知的道路。
他虽不知道为什么会选他,却从未觉得害怕,小小的身子坐在那金銮宝座上,内心深处的热血似乎喷薄而出。
于是小小的人儿开始努力修炼,尽管无论如何也精进不了;他学着去向经阁里的老神仙请教,很快能将经书倒背如流;他学着去人间游历,看人间的明君们如何治理国家,看一个暴君如何让国家倾覆......渐渐地,他羽翼渐丰,那些暗地里的猜疑渐渐消逝,就好像从未存在过。
可是他还记得那些暗夜里看不见的刺杀与谋害。
这些经历,养成了云梵心细而敏感的性格。是以,听闻暗影所言,他并未直接下结论,暗影所说毫无破绽,一切说辞也能找到人证物证加以佐证,可是.......
这个故事太流畅了。
流畅得就像是人间早已被编排好的戏本子,配角早已准备妥当,只等着班主一声令下,主角登场。
他略显哀愁的目光投向屋内的女子,她隐藏在纱帐中的面容隐隐约约,看不太真切。
你,会是那个编排这出戏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