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门已到,二位,恕不远送了。”暗影拱手道,他整个人似乎永远都是一副麻木又机械性的模样,,蒙了黑巾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多余的表情。
“有劳。”云梵回礼,只要还没出鬼界大门,任何对他们不利的事情就都有可能发生,该做的还是要做。
值守的鬼差早已换了一批,看到白堕和云梵走过来,他们脸上不由得显露出既害怕又恭敬的神色,微微弯了腰,将无极门缓缓打开。
“二位,请。”为首的着武装的鬼差道。
无极门是活物进出之门,并不像由阴阳双煞镇守的两生门那般鬼气阴森,毫无人气。因鬼界是活死人之地,地界特殊,向来多进少出,是以无极门也不像他界镇守之门那般能随意进出。就算白堕等人之前用云梵帝君的身份进了来,若无鬼君指令,要出去却绝非易事。
此时,站在由世间最坚硬的玄铁锻造的无极门下,白堕隐隐感受到外界吹来的与鬼界不同的清新气息。身旁是始终面色从容的云梵,她回头望了望,身后这压抑而阴森的鬼界仍在这片黑暗中矗立,并不他们的到来和离去有瞬间的变化。她的目光越过苍白的鬼差,越过那至始至终毫无燃烧痕迹的蓝色烛火,越过世间最无边无际漆黑,来到了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动作的暗影身上。她能感觉到,他面巾下的双眼正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她。
白堕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劳烦告诉你们君座,此次一别,再见之期可待。”
说罢,再也不看任何人,从容淡定地大步走了出去。
除了无极门,便到了一座位于人界的连接鬼界与外界的山间草地上,此时人界正值黄昏,草地上徐徐吹来盛夏的清风,将两人数日心中的压抑吹散不少。金黄色的阳光照射下,碧绿的小草调皮地探头摆手,全然不知忧愁。周围有许多小树,约莫是离鬼界近了些,小树长得参差不齐,不如小草青绿。再远些,是一大片广袤无际的森林,夜幕将近,飞鸟归栖,郁郁葱葱的林间枝头便传来了许多不知名的鸟鸣。连日里在鬼界看多了阴森死气的事物,乍一看见这般充满活力的美景,两人都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难怪世人常道失去才懂得珍惜,若我未踏足鬼界,未接触到那般死寂的景象,怕是永远也难以体会到这蕴含在平常日子中的美丽了。”云梵双目远眺,情不自禁地将双臂张开,喟叹道。一身黑衣反射出太阳的光亮,整个人像是与阳光融为了一体。
自在寂灭海遇到他以来,白堕便没见他有过如此放松的神态。尽管心里仍有着放不下的牵挂,到底还是不忍拂了他的兴,当下轻轻开口:“是啊,我生活至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遇到过千千万万的危险,也碰到过形形色色的人。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算不上快乐,因为他们或想金榜题名,或想腰缠万贯,或想征战功名,或想俾睨天下……所有人都想站在最高点,看到最不一样的风景,我却发现,他们最后总是带着遗憾和不甘离去。这世间快乐幸福之人,大多是懂得珍惜眼前和现下的,只是,世人愚钝啊。”
云梵有些奇怪白堕为何会说出这些话来,此时的她,孤独矗立在这草地上,历经尘世洗涤却仍保持着明亮清澈的双眼没有焦点地远望,映入了无数说不清的淡然和疲累,像是回首,像是期望,又像是缅怀。
“上仙此言,可是有感而发?”站着挺累,云梵索性便坐了下来:“天色过晚,不如歇息歇息再动身。若是上仙不嫌弃,可否与我说一说些平生趣事?”
白堕也不扭捏,大方地坐了下来,只是想到在鬼界中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有点奇怪,便不着痕迹地坐开了些。
她这几日确实累极,虽说苍鸾并未在明面上对他们有所动作,但在鬼界那个地方,她哪里敢有半分松懈。如今看到这恍如隔世的美景,她心里也放松不少。欢伯和六界的事不能急于一时,索性,便好好放纵一下吧。她才不会承认,是有
他在身边的缘故。这平凡无奇的一刻,是她多少年求而不得的奢望。
她不由得望了望身旁的云梵,碎金色的夕阳洒在他的身上,他好看的侧脸便散发出一种柔和的光芒来,美丽又诱人至极。
他向来是最好看的,她想,尽管并不张扬。
似乎察觉到白堕在看他,专心研究着天上被夕阳染成桃红色的云彩的云梵有些疑惑地转过头:“怎么了?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偷看被抓包,白堕心里尴尬不已,但这张活了五万余年的脸皮总算在这关头发挥了粉饰太平的作用,她摆摆手,从袖中的乾坤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丢给她。
“没有没有,我只是想问你,既然要听故事,要不要顺带喝点酒,又看你看东西入了神,所以看了许久也没有叫你。”
说完,她恨不得打自己一大脑门子,这般解释不如掩饰的说辞是怎么从自己口里说出来的。
好在,云梵似乎没发现她的不自然,将白堕丢过来的东西接住——一个雕着浮龙,玲珑剔透的青玉酒杯。他扬了扬眉,欢欣道:“上仙所珍藏的酒,多少人求也求不来,自然是要的。”
白堕松了口气,将手中的酒壶递给他,却没发现自己的耳后不知不觉间已升起了红晕,也没看到云梵眼里的试探和揶揄。
“喏,要喝多少自己倒。当初酿这桑落酒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随身带着的就这些,你且试试。”
她话还没说完,却发现云梵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三杯下肚,一时间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
云梵脸色有些发红,用衣袖擦了擦嘴边的酒,整个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出来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看到白堕瞬间睁得更大的眼,他有些无奈又尴尬地说道:“让上仙见笑了。平日里顾及着身份,总是轻杯慢盏,其实私下里,我还是喜欢随性豪爽地喝酒。在我看来,酒么,就得肆意地喝才能喝出畅快来,为礼数规矩而拘束,反倒难喝出其中韵味了。”
他这一番话说完,却发现白堕目光复杂难懂地看着他,表现得比方才还要出神,方才愉悦的神色也显得有些僵硬,整个人微微坐直了些,似乎有些紧绷。
良久,就在云梵忍不住要开口询问的时候,白堕终于问道:“你这看法……倒也与我的相差无几。只是我好奇,你这习惯……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她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整个人双目一眨不眨,带有强烈疑问地看向云梵,袖中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微微颤抖。
没有人知道,她多么害怕又多么期待听到他口中的答案。
云梵挑挑眉,继续恣意地喝着那壶似乎永远倒不尽的桑落酒,道:“说实话,我也不知是跟谁学的。记忆起始于登帝之后,那之前的事物,我毫无印象。只隐隐约约记得一个女子对我说的这些……对了,说到这里,铸水说我是术华失踪的胞弟,术华羽化后司命才找到的我……可我找遍了所有记载术华之父寻渊帝君生平的轶事录,并未发现任何有关于我的存在的证据…..上仙,你与术华帝君是这天最亲密的人,你可曾……听到他谈及过我?”
讲到最后,询问的人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他。云梵拿着酒壶的手,骨节也在不知不觉中泛白。
夜色将至,方才祥和美丽的一幕不再。因此处位于阴阳交接处,夕阳刚落,鸟儿们便不再鸣叫,山间雾气总是较他处厉害些,此时雾色渐起,映着这寂静的四周和远处黝黑的森林,竟显得有些恐怖。
白堕眼中划过一丝落寞,却又有种放松的神色一闪而过。他到底还是不愿不明不白地活着的,只是,她却无论如何不能告诉他真相。
或许是不愿,又或许是不敢。
那段外人看起来和谐美满的时光里,她始终不明白,是那人负了她与君相交付的痴心,用恨灼毁了她的爱,还是真如他所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一念之间的错,缘起于她,缘灭于她。
看着眼前云梵好看得过分,却与她记忆里的那人毫不相像的脸,她有些狼狈地逃开了眼睛。
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在心里轻轻说。她不该心怀期待的,无论是在无林山,还是后来的日子里,还是刚刚,她都不该的。如今的自己,能保全他们已是大幸,她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消遣她好像上一世遗留下来的爱情了。
思及此,前一瞬还有了希望的心瞬间不再,白堕勉强笑了笑:“虽如你所说,我与术华……虽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但自始至终,我确实未曾听他谈及过帝君你。司命做事向来缜密,她既嘱托铸水如此告诉你,定然是有十足十的把握。若寻渊帝君不想让人知晓,你定然是查不到任何东西的。是以,不必介怀了。”
说完,她直视云梵仍还有疑问的眼睛,眼中一片宽慰之色。她今日本不打算饮酒,此时却不知怎的起了酒兴,自乾坤袋中取了一壶出来,对着壶嘴就是一顿痛饮。
果然,这时候,只有酒,才能减免她些许难受。白堕自然知道自己不会酒后胡言,也就当解闷罢了。
谈话间,云梵又一杯下肚。他皱了皱眉,又点点头,似乎觉得白堕说得挺有道理。此时,他已喝了不少,耳后泛起了红晕,想是有些醉了。
“上仙说得是。若真如此,我自然无话可说。只是仙界大业庞大,我修为却如此低微,甚至连我之前是谁都不知道……我怕啊,真的怕,怕仙界会就这么倾覆在我这无用之人的手里了……你不知道,我是有多想,找到那位女子,找到……我是谁。”
白堕听他话语中隐有哭腔,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他……哭了?
她竟不知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他素来骄傲,纵使面对最险恶的人心算计和困难,也从不示弱。如今这几杯酒,却让他对她放下了心防。
你是对我过分信任,还是单单只是诉苦。你的苦,你的怕,我何尝不知。可是这是你选的路,这种情况下,我宁愿你永远这般,与我不远不近,两两相忘,再不谈及过往,也不愿让你再有半分闪失。
我也想在这时候抱抱你,告诉你在梦中梦见你对我说的话,可是这些年,谁的苦,谁的泪,又比谁的少。如果结局一早注定,我再努力,也是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