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清楚地记得当初的寻渊帝君是如何的悔恨交加,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一代帝君,在半夜里找到他,哭得像个孩子。
“东流,我不该啊!不该就这么由着他在外面胡闹,他母君早逝,我便想着凡事都以他的意愿为主,终归他也不会做出什么有失分寸的事来,没想到、没想到......他难道不知,这隅婳是何等的居心叵测么......我仙界的基业啊,天下的万民啊......”
他一听便忍不住也哭了,既哭寻渊,又哭苍生。
云梵见东流眼眶含泪,显然陷入了对过往的沉痛回忆中,于是忍不住出言道:“按理说,彼时隅婳只是魔界少主,为何术华一带她回来,寻渊帝君反应便如此之大?她竟可怕到如此地步么?”
以这几次的交手来看,隅婳阴狠有余,心计不足,怎么会把堂堂一代帝君惊到如此地步。
东流长叹一声:“这我们岂会不知,寻渊帝君对隅婳的阴狠早有耳闻。只是术华生来便注定会继承帝业,就算隅婳真的并没有野心,留在术华身边,终究是个隐患,要知道,她身后可是有着六界大乱的主谋和数十万的魔界大军。加之她在仙界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更是加深了寻渊帝君的不安。”
“表象越是平静,事物可能就越危险。也许英雄大多难过美人关,向来分得清轻重缓急的术华在对待隅婳这件事上,就像是被下了咒一般,始终站在整个仙界的对立面上。他性子高傲,认定了绝不回头,寻渊帝君甚至用过禁足的方法,还是没能让术华退让。那时候仙界真是乱啊,后来,魔界跟人界妖界冲突加剧,寻渊帝君想派军相助,众将却联名上书,要求要么让术华发誓绝不与魔女往来,要么寻渊帝君革了术华的殿下之位,否则他们绝不出战。”
往日的场景听在云梵这个没有经历过的人的耳里,却莫名有些熟悉,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要理解众将的做法并不困难。是啊,我在战场上厮杀,很可能连小命都丢了,你却在高堂之上搂着敌人之女卿卿我我,换做是谁,心里都不会舒服。
“后来呢?”云梵问得有些急切,既然术华那么爱隅婳,后来为何又与白堕共结连理?
东流摇摇头:“后来,后来就是我之前跟您说过的那些了。术华殿下与隅婳私奔之后,寻渊帝君无法,只能假借身体不适为由,逼了他回来,将他关了禁闭,再然后,就是在一次朝会上遇见白堕上仙了。”
“白堕那时终日在酿房,又不喜打扮,在终日莺燕环绕在旁的术华眼里约莫十分特别。两人渐渐相熟,白堕也出落得更加美丽,加之她聪慧过人,秉性良好,寻渊帝君自然更是喜欢。两人在仙界中人的眼里十分登对,隅婳的名字也就渐渐少有人提及了。”
东流想起过往,那些美好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白堕是他见过的最为特别的女子,除了她,她再想不出还有谁能与术华相配。
“一路曲曲折折小打小闹也就过来了,术华终究是娶了白堕为妻,那个天底下所有女人都想要的位置,终究落在白堕头上。那时六界之乱犹在,寻渊帝君也于不久后羽化,术华继任之后,雷厉风行,很快有要把六界之乱平定的势头。但也许是不服气,也许是一开始就居心不良,隅婳忍了很多年,终于忍不住了,跟她父君带着数十万大军直压仙界。彼时白堕早已不是当初的小丫头,历尽万难,终还是胜了魔界。”
“只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仙界也经受了重创,术华帝君伤势过重羽化,白堕帝后去求了司命神,逆了天命将术华帝君的魂魄汇入一个人界过早夭折的男童之中。”
也就是我。云梵想。
“为防新朝混乱,我旧臣的身份诸多不便,白堕上仙在大战之后命我以新的身份容貌在仙界等候。她在人界照顾了你几年,确认你身体无碍之后,将你托付于我,命我护你周全。”
“这些,便是老朽所知道的全部了。”
东流眼中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哀伤,他所经的世事太多,如今说起这些事情仿佛历历在目,却又转瞬间抓也抓不住了。在这场命运安排的游戏里,他是参与者,也是旁观者,术华和白堕上仙所经历的一切,着实让他心闷不已。
他还记得术华帝君和白堕大喜之后不久,有一日去向白堕讨酒喝,她眉目凄怆,问了他一句话。
“一个人要欺骗他人,是否一定要先欺骗自己呢?”
他不敢言语,却也知道他们并非如表面上看起来的琴瑟和谐。
但他自然不敢跟云梵说这些。
只是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么般配的两个人,怎么就走到了如此地步。
云梵蹙着眉头,若有所思,问道:“既然如此,为何白堕上仙不一同与你辅佐于我?她身份尊贵,大乱平定之时出现定能安抚人心,不是么?”
东流暗暗抹了抹脑门的虚汗,这云梵上仙心思细密,这样让他问下去,自己怕是招架不住啊。
当下打哈哈道:“这老朽便无从得知了。当初也曾劝过上仙,可她执意如此,老朽也无他法。”
云梵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中一片审度,手中的茶杯也无意识地在石桌上旋转,不时发出良玉与石头接触时特有的清脆声音,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东流的心尖上。
后者更是紧张,生怕云梵又再问出些什么来,纵使饱经世事,在有些人面前,他到底还是略逊一筹。
“啪”的一声响起,云梵将茶杯定在石桌上,东流看着他站起来,俊朗的眉目神情波澜不惊,让人看不出他在想着什么。
“你与我说这些,是不想我因此事去叨扰上仙?”云梵望着小天池的美景,眼波流转间映出氤氲的烟云,眉目如画。
东流内心的弦终于松了下来,云梵话中的意思,约莫是已经相信他所说的了,当下诚惶诚恐道:“老朽不敢。只因往事如烟,再如何美好也是过往了。帝君如今已非术华之身,未承术华之忆,与上仙来往的身份也早已不同,上仙如今心如止水,如若贸然以术华帝君的身份去见她,恐会扰了她的心绪,让魔界乘虚而入。老朽别无其他,唯对仙界的耿耿忠心从未变过,还望帝君听老朽一劝,莫要执着于追求过往了。”
那人许久没有说话。
良久,他喉间一动,发出一个字来。
“好。”
我不去找她,我自己去寻找真相。
东流的话看似合理,细想起来却有许多破绽,以白堕对术华的用情之深,岂会在打乱方兴未艾之时将那时还是个孩童的他推上帝君之位然后离去,以术华和隅婳当日的情深缱绻和术华的担当,他又岂会在遇见白堕之后再没见过隅婳.....这其中原因,怕是难以用一个“移情别恋”就解释得清楚的。
东流不肯说,定是白堕早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从而让东流来阻断他询问的路,即是如此, 他便将计就计,先应承着就是了。
总归去到她那里,也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他心思如电,很快想好了对策,眉间的紧蹙也终于松开,听了许久小天池里鱼儿的跳跃水声,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问了东流一句话。
“铸水这身份可还使得惯?”
东流虎躯一震,不明白云梵为何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只能照实说了。
“除容貌不同外,倒还使得惯。”看三万年也看惯了,他本就不是执着于相貌的人。
“既是如此,你便继续用铸水这身份吧,也省去许多麻烦。”云梵回应得极其顺口。
他才不会说自己是懒得跟仙界的大臣们解释,总归铸水那么唠叨,也不见得就会束缚了东流的本性。
“......是。”东流无语。
就在东流,哦不,铸水与云梵明里暗里来回数个回合的同时,人界帝都正举行着一场饯别仪式。
当今齐国皇帝,已经年过六旬的齐王亲自携着一众香妃美眷和王子,一脸恭敬和感激,来到了南境都门前。
一个已经上了年纪却仍看得出因保养得宜而风韵犹存的女子搀扶着他,那女子正是当今的齐国皇后,在他们身后,站着四位身着绸缎的男子,其中一个正是格外出众的覃川。
老齐王面前,是身披战甲,经此一战憔悴不少却仍目透精光的粦守,粦守身后站着一众披坚执锐的仙兵仙将,人数比来之前少了半数,不少将士身上都挂了彩,却还是坚持严整地站着,处处透露出仙界将士的规整和军纪严明。一众由男人组成的森严军队里,夏枯一袭沾了血迹的灰衣穿梭其中,不时为军士们诊治。
“帝君大恩,仙界大恩,我人界没齿难忘。”老齐王颤颤巍巍,老目含泪,缓缓地跪在了粦守的面前。
“帝君大恩,仙界大恩,人皆没齿难忘。”他身后的人见此情景,也齐刷刷地跪了下去,覃川的目光看向粦守,感激地点了点头,也跪了下去。
他的身体似乎比以前好上许多,皮肤苍白,脸上到底还是多了些血色,北境取得胜利尤为艰难,他到底还是撑过来了,不得不说托了仙界的大恩,加之他向来对齐国百姓仁爱有加,粦守帮助他们击退魔军,他如何能不心怀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