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曲生坊见过云梵之后,又过了半月有余,白堕每日专注着忘忧酒的酿造,除了凰女陪伴左右,再没见过其他人。
初时,她“死而复生”般回到仙界的消息传出去后,大大小小无论是相识的还是压根没有过交集的的神仙都想着见她一面,但都被白堕已忙于筹备忘忧宴无暇会友而推脱了。三万年,人世不知经了几次轮回,但对神仙来说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仙界朝堂中的面孔,几经更换,大多已不再是她熟悉的,见了又能如何,不过寒暄罢了。
云梵起初想着虽会勾起好的不好的回忆,但终究那处是她熟悉的,便想把她以前居住的平阳殿安排给白堕住。于是命人将宫殿内外打扫一新,宫人什么的也准备妥当,没承想她却不领这个情,当主事的仙官带她转了一圈,询问她可有需要改进的地方时,白堕出人意料地说她更愿意住在冷清些的寻香阁。
碰上这么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主事仙官当时也是又惊又恐,帝君交代下来的任务可怎么完成…当下便忐忑问了她:“帝后可是对这不太满意?平阳殿已空置三万年,虽日日有人打扫,终究跟以往不太一样。若帝后有何不满,尽管吩咐便是。那寻香阁远离主殿,出入极不方便,帝后乃万金之躯,小仙如何能让您住那里?帝君责备下来,小仙也担待不起啊。”
白堕望着眼前辉煌依旧的平阳殿,往日双泪空流的场景一一浮现在眼前,当初,因为把心给了他,她甘愿像个囚鸟般被囚禁在这里数万年,外人看来的光鲜美丽不过假象,其中的苦楚又有多少人能够了解。这平阳殿的每一砖每一瓦,无一不刻上了她的哀愁。如今,她试着让自己解脱,又如何肯在这再待哪怕一秒。
“仙官记错了吧,我早已不是什么帝后,不过仙界暂时委任的酒翁罢了。若让云梵帝君听到你欢我帝后,倒可能真的会责备于你。”她似开玩笑道。
“是,是,是小仙记错了。只是帝…上仙,寻香阁偏僻窄小,平日里少有人迹,小仙决计不能委屈了您住那里啊,否则,让小仙如何向帝君交代。”主事仙官苦口婆心,心里叫苦不迭。
白堕却是无动于衷,径自地往平阳殿门走:“你便回你家帝君,就说全是我的主意便可。无须解释什么。”
“哎…”主事仙官刚想喊住她,她却再也不理了,只一路走得飞快。
“你是说,她要住寻香阁?”
“是,是啊...上仙要住,小仙也不敢拦...”
主事仙官纳闷不已,原先他以为只有前帝后心思难测,没承想帝君却也不是个易让人捉摸的,之前千叮万嘱吩咐他们一定得按平阳殿往常的样子布置,务必让前帝后住得安心,仿佛对谁都没那么上心过。没想到听完他的汇报,竟也只是顿了一顿便继续弹他的琴去了。
“她不愿住,便由得她去吧。差人把寻香阁收拾收拾干净便是。”
“…是。”主事仙官只得应道,想不透他便懒得想了,好歹省了一顿骂。
只是,若不是知道帝君与前帝后根本毫无关系,按他们这相处模式,他还以为他们以前已经见过千万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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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香阁。
“娘娘,您这是在做什么呢?”凰女刚走进寻香阁,便发现白堕蹲着身子,青丝洒了一地,也不知道在找着什么。但看她眉目间的思忖之意,她几乎是下意识的便跟着蹲了下去。
白堕看了看她,素净的面容笑出一朵淡淡的花:“凰女,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别再唤我娘娘,与寻常一样,叫我姐姐。”
“那是您与帝君成亲之前,我…”
“他已经不在了,别人也不是他,你这样唤我,可会让人误会。以前你不是最听话了么。”
凰女神色间闪过一丝悲楚,以前,以前…以前多好啊,那么快乐,那么逍遥,到底是为什么,他们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呢。
白堕看她不说话,多半也猜得出小丫头心里所想,当下换了个话题:“我在看这院子里,是否可以挖个坑。”
果然,凰女的心思马上被转移了,她讶然道:“挖坑?为何挖坑?”
白堕摸了摸她的头,看她柳眉倒竖,总算有了一丝当初小女孩儿的灵动模样,笑得更开了:“还能干什么?酿酒呗。”
凰女眼睛睁得更大了:“酿酒?仙界酿酒从来都是讲究工序,再用仙力催化,娘娘…姐姐要挖坑…莫不是要与人界一般,等它自行酿成么?”
“我这三万年,虽大多数时候都待在无林山,但偶尔也会外出寻酒。人界事物大多于我并无多大吸引力,唯独他们的酒,种类之繁多,工艺之繁琐,味道之奇绝,每每让我流连忘返。他们的酒是时间的产物,而我们神仙,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原是如此,说到这里,便真叫凰女怀念姐姐所酿之酒呢,不知味道是否更胜从前。”凰女点点头,但又想到了什么:“这寻常酒便罢了,姐姐莫不是想这样酿忘忧酒吧?时间上可来不及。”
白堕宽慰地笑了笑:“忘忧宴之期,不足十日,你姐姐我再怎么托大,也不敢拿你师父的名头开玩笑。放心吧,忘忧酒我已酿了半月有余,虽是仓促,用仙力催化着,料想味道也不会差了哪去。”
听到这里,凰女便放下心来,姐姐住进寻香阁后,便未出门半步,只是偶尔有需要才唤她过来。师父不在,忘忧宴之期又紧迫,她这个平日里最是清闲的师姐忙着曲生坊大大小小的日常事务,只觉头都要炸了开来。知道忘忧酒酿造极难,虽姐姐酿术了得,她却也不敢扰了她,前几日过来也没能说上几句话,今天看到姐姐似乎悠闲了不少,心里的弦总算没那么紧绷。
“如此便好。姐姐,虽说你回来的时间也不短了,我们却再没有时间好好地说上几句话。凰女自知以前不懂事,惹得姐姐为我操了不少心。这么多年来,我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君延、阿生、帝君、你、师父…只觉得就像一场梦一样,其实凰女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这么多年,姐姐你去哪了?当初又发生了什么?帝君他…”
白堕站起身来,又拉了她一把,轻轻说道:“凰女,我们几个里,或求而不得,或得而复失,心中都有执念,唯有你,最是单纯无忧。如今我看你因我们变得这般稳重,心里不知怎的总会发苦。莫说是你,便连我,也觉得这数万年来所发生的,就如梦一样。只是,都过去了,如今我已站在你的面前,我们就不要再沉湎于回忆了,好不好?”
凰女看着她那张美丽依旧的脸,只觉既熟悉又陌生,姐姐似乎变了些,但哪里变了,她又说不出来。当初她走得那么彻底,让她始终不敢相信她还活着,如今,姐姐就在这里,这,便够了吧。
“好。”
白堕笑得开心,看她面色红润,脸上的皮肤分外娇嫩,便忍不住在凰女脸上蹂躏起来。
“呀,小丫头的皮肤娇嫩得让我这个老太婆嫉妒得很呢。”
“姐姐!都多少年了,你这惹人烦的习惯竟还改不掉!”女子气急败坏的声音透着娇嗔,惹人怜爱。
一追一躲,不大的寻香阁里很快传出女子欢乐的笑声,平日里清净的院子多了几分生气。
不久,似是累了,白堕打趣道:“小丫头到底不比从前好欺负了。改日定用元正酒将你灌醉个三天三夜。”
凰女娇俏的容颜在她眼前掠过,她脸上的笑似是最纯白的花朵,不染一丝杂质。白堕心思如电想到最近发生的种种,嘴里的笑不自觉地敛了一分。
凰女啊凰女,大乱将至,我孤身一人,还能保你这纯真无忧的笑容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