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堕再次醒来时,感觉身子爽利了许多,屋内已点起烛光。顾着白堕的身子,凰女特意请了司火神君在寻香阁里放置了取暖的火器,外头寒风凛冽,屋里头却温暖如三月光景。
她支愣起身子,珠帘外头一个娇俏的身影正低头忙着什么,身子利落,倒有些熟悉。
“夏枯神君?”白堕试探着开了口。
那人影动作停顿,珠帘掀开,不是夏枯又是谁?
“上仙醒啦?”她似乎心情不错,熟练地替白堕把脉,又仔细地检查一遍,轻呼了一口气,“比预想中的好。”
白堕默默地看着她忙碌,待她停下手中动作,才说道:“夏枯神君医术高深,连灵血鞭也能破解,白堕在此谢过了。”
夏枯有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凰女没跟她说明其中缘由?真正救她的人,现下还躺在长乐殿半死不活的呢。
“为何这般看我?”白堕有些摸不着头脑。
夏枯着紧她的身子,怕她多想,正思量着要如何开口,又觉得反正她迟早也会知晓,便也一五一十地将来龙去脉说了。
白堕听完,怔愣许久,知道云梵还躺在长乐殿昏迷未醒时,被子下的手狠狠地掐进了肉里。
那个傻子。
她年少时疏于修炼,修为只约莫比得上最下等的神君。术华有一次不知在哪里惹了一头九头麒麟兽,将养了半个多月还是未醒。她心疼不已,偶然听说不周山有昙灵花,可以解世间魔兽神器之毒,便瞒着众人偷偷下了界。
彼时不周山还有岐黄、姜岳守护,她用计混入山中后,不曾料到还会在登山途中遭遇万年不遇的暴风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登上了山。
若非有君延在暗处相帮,她怕是当日便折在了那。
她后来才知晓,那暴风雪是创世神消弭前在不周山下的最后一道咒语,不管仙凡妖鬼,要登不周山,必须经过无边风雪的考验。
她行进得尚且如此艰难,云梵的修为还不及她当初的一半,他不要命了么?
她救术华,是因为心系于他,云梵呢?他对她的情,有几分是因为愧疚,几分是因为术华?
白堕喉间发涩,眼眶隐隐发红,倏地有种冲动,想要立刻见到他。
“他何时能醒?”纵使心头发苦,她终究只是低下头,不愿让夏枯知晓自己的心事。
“上仙放心,帝君底子较您差些,但服了昙灵花,近日也可转醒了。”
这二人一修为高深一沉着冷静,却双双栽在了魔君那灵血鞭上面,若非司命毁了那魔器,那东西还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白堕稍稍放下心来。
“对了,你说,司命也来了?她如何知晓我受伤?”
方才心心念念都是那人的影子,这才想起来夏枯说司命也在仙界。
她不问世事已久,怎的会来仙界?
夏枯难得有些嗫嚅,想到那晃得人眼生疼的笔,心里一阵后怕。若非有昙灵花,帝君是抱了以他一命换白堕安好的决心的吧?
“怎么了?”白堕敏感地察觉到夏枯的不自然。
“是...是帝君召唤司命神过来的...我...我也不知是为何...”总归是揣测君心的事情,夏枯没有把话说得太满,以白堕的聪慧,她也定能领会。
白堕眉毛一挑,云梵召唤的司命?是为了...她?
她到底活了这数万年,转瞬之间便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原本有些平复的心情再一次激荡。
若是以前,她定会不管不顾地跑到他面前,偎依进他宽厚的怀里,告诉他她有多感动,再苦兮兮地挤出两包眼泪,好引得他多一点疼惜。
可他不再是他,她也再也没有了当初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孤勇。
他们早不复从前。
一时间,心里似苦似甜,万般复杂。
她将喉中的苦涩咽去,问道:“司命现在何处?”
夏枯认真拣选着药箱里的丹药,没有抬头:“听云巧说,上神在梧桐殿里住着。凰女那丫头早早把上仙醒来的消息告知于她了,约莫很快便到。”
她话音未落,寻香阁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夏枯看了看白堕的神色,嘱咐道:“小仙还需去给帝君诊治,先行告退了。上仙如今身子不比寻常,万望仔细些,切不可饮酒。”
她很有眼力见地准备退下。
“你...”白堕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良久,只是轻叹一声,让她去了。
“怎的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欢迎我?”夏枯刚走,司命便推门而入。
仍是那副古朴素净的打扮,一言一行间却带着无尽的风华。
白堕不愿让她看出自己是在担心云梵,正色道:“我怎么敢不待见司命上神,上神大驾光临,小舍蓬荜生辉。”
恭敬又真诚。
司命兀自大咧咧坐下,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水:“看来死不了,你说你怎么一天天的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这不是着了别人的道嘛。”白堕脸不红心不跳地反驳,“哎你别顾着给自己喝,我也渴了。”
普天之下敢这么跟司命说话的,除了白堕,不会有第二个人。
司命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却还是认命地把水杯递到她面前。
白堕难得露出些小女儿姿态,笑眯眯地将水喝了个精光。
“扶我起来到外边坐坐,躺得我骨头都软了。”她毫不客气地将精瘦的手搭上司命的肩膀,那模样,就像司命是她的专属丫鬟。
司命深呼吸一口,忍住想把她拍死的冲动,咬牙道:“外边冷。”
白堕瞪大了眼睛:“有你在呀。”
瞧瞧,瞧瞧,多么理所当然。
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这么看着,司命心口突地一软。
坦白说,相识这么久,从来都是白堕照顾她。那人在旁人眼里,是尊贵的帝后,是修为高深的上仙,可在她眼里,却永远都是那个会陪着她一起偷酒喝、在她难过时安慰她的朋友。
她鲜少这么依赖地看着她。
司命轻叹一声,到底还是妥协,扶着白堕出了院子。
寒风吹得梧桐叶沙沙作响,夜神将月华洒向天际。凉风使白堕心里的积郁消散不少,狠狠地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
“咳咳...”下一刻,她便难以抑制地咳嗽起来。
司命眉头一拧,眼疾手快地为她使了个护身诀,抱怨道:“说了别出来,你还以为你身子骨与寻常一样么?”
光是她消瘦的程度,便让她心惊不已。
白堕好容易止住咳,摆摆手:“不碍事。”
二人在小亭内坐下,数万年后第一次在故地重逢,都不由生出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白堕有些出神地看着梧桐树,略显苍白的脸上映出月色微微的光。
“司命,你可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你那时,便是在那棵梧桐树上呢。师傅说寻香阁这旮旯地儿,能长活这么一棵树,是千万年来都没有过的事情。”她的声音微凉,似乎在缅怀什么。
司命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一棵高大梧桐树安详地沐浴着目光,树叶随风招展,似是听懂她们的话。
枝叶葱郁,并不因时光的流逝而显出半分枯槁。
“自然记得,你那时不过是个小白鹭,本事不大,脾气倒是不小。”司命想起那日的情景,忍不住打趣她。
白堕不甘示弱:“我那时少不更事,脾气大点怎么了?倒是你,欺我年幼,与师傅一同诓我。”
亏她那时还真信了她是什么见鬼的酿官。
“那不是见你好玩么?”司命笑嘻嘻的,又问,“说到这个,我倒好奇,你当日如何避开天兵天将,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寻香阁。”
白堕一愣,挠了挠头,努力回想着什么,半晌才道:“说来我也觉得奇怪得很,你可记得我与你说过,我原本是一个在下界千机湖中修炼的白鹭?那日一觉睡醒,便成了人形,还莫名到了仙界。我那时初生牛犊不怕虎,只为自己修成了仙高兴,又被寻香阁酒香吸引,便一路躲躲藏藏地进了此处偷酒喝。后来的事,你都知道啦。”
“至于怎么修成的仙,我倒真的没印象了。”
司命眼神莫测,不动声色地打量白堕,看她神色如常,眉头紧蹙,并不像是装出来的样子。
“许多人修仙之后会忘却一些事情,不记得就算了,”她温言劝慰,又道,“炼妖壶...可还受得住?”
白堕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你今日怎么了?怎么那么多问题?”
司命心里一突,她虽较白堕年长那么多,于心计上却不及白堕万分。这几日回想起夏枯当日的话,担心白堕的处境,便愈发心急地想将这一团乱麻理直。
却忘了操之过急会引起白堕的怀疑。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当初我便与你说过,炼妖壶是具有灵识的上古神器,封印在元神内,每一百年元神便会受到它的冲击。如今满打满算,又一个一百年将至,你如今的身子,我放心不下。”
她话说得半真半假,连白堕也挑不出半分错处。
“放心吧,三万年都过来了,我已经习惯了。”白堕脸色有些发白,面色镇定,仿似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心里却微微发苦。
她该怎么告诉司命,一百年又一百年,炼妖壶的冲击一次比一次大,最近几次,她已经越来越经受不住那彻心彻骨的折磨。
因此才会在上次经历又一次生死之后,做了那样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