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青全然不知身后有人,依然自顾自地坐着。
直过了好一会,正当柳心有几分不耐烦之时,忽然看见他身子微微一动,两指间忽然稳稳夹了一只不知从何冒出来的玉箫,施施然送至唇边吹开。
箫声悠扬,略带感伤,再熟悉不过的旋律随着殿中四处游走的风扩散。
柳心靠在廊柱之后,心中某个最细微的角落还是忍不住抽痛了一瞬。
她侧过身,依稀看到他面上的神情:眼帘微垂,模样很是平静。男子修长的手指在箫身轻轻点过,优雅而从容——此时此刻,他仿佛收敛了九五之尊的耀眼光芒,只如同个清雅的隐士。
“皇上也很喜欢这支曲子么?”
冷不防身后有人,楚天青先是微微一震,随即很快地回过头来。“……你怎在此?”他白皙的面颊上仿佛有一丝酡红,迅速收了玉箫,双手拢于袖中向她淡淡一笑。
“方才看见皇上与李选侍一起,臣妾没敢打扰,本欲离开的,忽然听见皇上又吹奏这首曲子,便情不自禁地走过来。”她亦是淡淡笑道。
楚天青不语,两人静静对视,这本就清寂空旷的殿堂只剩萦绕呼啸的风声。
“你怎会到了这里?”少顷,楚天青示意她过来与自己并肩而行,两人走过褐色木头铺砌的长廊,“这清溪殿位置偏僻,也很少有人注意这里,更没有什么嫔妃会被安排到此处……”他微微掀了掀眉,为何她总在出其不意的时候出现?
“闲逛而已。”她简单带过,余光睨着男子挺拔的侧脸,“宠爱李选侍是皇上的自由,只是,这后宫最忌专宠,且不说李选侍是否会恃宠而骄,让别的嫔妃看去了,难免会心生嫉妒惹出事端……”
楚天青莞尔:“柳儿竟会关心这个?”
心中一窘,她急声补充道:“臣妾只是听众姐妹们纷纷抱怨,那李选侍又是个位分极低的,就算出了什么事也无凭依仗……故好心提醒皇上。”
越说越觉得没底气,起初她只想找个话题消弭两人之间的沉闷气氛,不想话一出口就变了味道,竟好似她在吃醋。
他面上的笑意更浓:“柳儿果然贤德淑良。”宽袖轻甩,“也罢,既然柳儿开口,朕从今以后便少去看李选侍便是。”不及她分辩,微微弯了身子在她耳畔轻笑道:“朕可不可以理解为,柳儿是在吃醋?”
——李芸心是晏流苏送来的人,他便顺水推舟地受了,忽然就萌出借李芸心一激柳心的念头。
得知慕松寒的死讯也有好几月,在她无法走出悲伤的日子中他选择静静相伴,好让她不那么寂寞。而如今,她的心慢慢愈合,开始有一些闲暇去顾及生活中更多的情感,他便要抓住恰好的时机在她心头轻轻一撞,让她意识到他的存在。
楚天青在赌,赌她心中尚有一丝空间容他安身。
阳光落在女子清秀的面上。
“皇上误会了。”她安然笑道,“争风吃醋是后宫大忌,臣妾不会那样不识眼色。”
错身,稳稳退到据他一米开外的位置,“若没有别的事,臣妾便先行告退了。”
刚转身,忽然被一股大力猛地拉入怀中。
“你……”她用力挣了挣,楚天青全然没有放手的意思。
——记不清是第几次被他抱着,她僵硬地直着身子,让两人之间仍存在一张纸的距离。楚天青的怀抱向来冰冷,又有一丝不容抗拒的意味,让她永远无法舒缓自如。
这么僵持地维持着拥抱与挣扎的姿势,稍后,柳心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干脆整个人靠在他身上。
“朕有三个问题。”男子微微低沉的嗓音由耳畔传来,“回答完了,你便可以走。”
“……皇上请说。”
“第一,你是否恨朕?”双手揽住她的身子,女子乌黑的秀发夹带浅浅的清香,“朕要听实话。”
——恨么?
她不由闭了眼睛,心头唯有一片平静。
“不,我不恨。”
他眸中有微微的错愕:“你……为何不恨?朕一直以为,你会因为慕松寒的死……”他知道她素来爱憎分明,虽不是他直接害死慕松寒,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早已做好了被她憎恨的准备。
柳心笑了笑:“若不是你利用我说服松寒出征,我也不会有机会与他坦诚相对;若不是你授意减缓画屏宫守卫,我也不可能在深宫之中与他几度相聚……虽然最后是你的决定将他推至万劫不复之地,我却明白,这不会是你的本意。”她叹了口气,“只能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我曾经执拗地相信自己可以改变命运,抓住了便从不想放手。可是如今我终于明白,该流逝的,就算拼尽全力也没有用,在命运的洪流中人显得那么渺小……连我自己都无法努力的事情,又怎能全部怨你?”
他侧身深深地望着她,青绿树木在周围随风摇摆,阳光落在她的眼中,将那两眸水色映得明亮无比,他忽然有些移不开视线。
——她变了。
很多女子在宫中学会的是凌厉狠毒,而她,却学到了淡定从容。
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直面命运前渺小的自己?
两个问题已经说完,楚天青平复了心情,继续道:“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对朕的感觉……是什么?”
柳心在他怀中微微一震。
——楚天青素来内敛深沉,她以为他永远不会用最直接的方式道出心中所想,而她也是一样。
不同于很久之前若有若无的试探,这一次,在这幽静偏僻的清溪殿,她第一次听见他说得如此坦诚。
“在朕身边已经两年,朕不相信,你心中全然没有朕的位置。”
——不然,她早可以在得知慕松寒死讯的时候就一走了之,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