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三五日功夫,总管太监再次来了云麾将军府。
时值正午,堂外光影流溢,众人恭敬跪下,一卷明黄悠悠展开,太监所独有的尖细嗓音回荡在厅堂之中:“永安六年三月二十二日,总管内务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云麾将军之妹慕柳心,著封为正六品贵人,赐号‘清’,于四月十五日进内。钦此。”
柳心陡然抬头,跪于一旁的慕松寒亦是难以置信,“这……齐公公,您是不是搞错了?家妹……并不在秀女画册之列啊。”
齐公公挑了挑眉,“小人也很是疑惑,不过话说回来,慕小姐能得封妃嫔可是天大的喜事,”瞥过柳心的面容,继而笑道,“当今圣上丰神俊朗,慕小姐花容月貌,焉知不是上天作美,成就了这么个好姻缘?”
“这……”他转身看她,柳心低着头,神情看不真切。斑驳的光影落上女子的削肩,只觉分外单薄。慕松寒心中一痛,正欲再次开口,却听得齐公公继续朗声道,“永安六年三月二十二日,总管内务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废臣司空胥之女司空晓颜,美貌贤德,特著封为从六品才人,于四月十五日进内。钦此。”
原本静跪于一旁的司空晓颜几乎稳不住身子,重重一晃,幸亏水琴扶着才未倒下。“这……”她惊恐之余只怔怔地望着身边的男子,娇弱之态惹人怜惜。
慕松寒俊逸面容上写满了错愕——方才就觉得齐公公待人浩浩荡荡前来有些怪异,宣了旨才知,竟是要将府中两位少女送入后宫为妃。回身望向跪着的两人:司空晓颜泪盈盈于睫,神情哀婉而楚楚动人;再看柳心,依旧低头不语,唯藏于袖中的素手兀自握紧,风拂着女子柔长碎发,沉静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他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谢主隆恩。”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柳心已起身谢恩,神情平静如水。由水琴扶着,司空晓颜也随即颤声谢了恩。
仿佛是注意到众人的怪异,齐公公吩咐引教姑姑与婢女先行休息,再让内监摆好赏赐,喝了盏茶便识趣离开,留下厅中数人面面相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柳心意味深长地望了司空晓颜一眼,冷笑道,“我先回房了。”甩袖便走。司空晓颜微微一怔,整个身子靠在慕松寒肩上,嘤嘤泣道,“松寒,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待慕松寒张口,一旁的水琴已恨恨嚷起,“不用看了,肯定是那个柳心搞的鬼!谁都知道,她一直对我家小姐耿耿于怀,这回儿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定是暗自把我家小姐的画像放到了选秀画册里,小姐美若天仙,那皇帝还不……”
“水琴!”司空晓颜神色一凛,“不要妄加猜测。并非你亲眼看见的事情,如何能说得那般笃定?”最后一句悠悠拖长,女子素雅容颜上全然不见了方才的柔弱神情。水琴闻言一震,迅速低下头,“奴婢知错。”
“那便好。”司空晓颜缓和道,目光却是向着慕松寒,见男子英俊面容上并未显出疑色,这才放下心来。“我相信,”她声音柔婉,“定是之中出了什么错误,柳姑娘虽出生卑贱,骨子里却是善良的。只是……只是这么一来可如何是好……”说着又要落泪。
慕松寒静静立于光影斑驳之中,一丛树影压过了男子轮廓清晰的侧脸,叫人望不清他的神情。“……”他张了张口,身边的女子还在哭泣,然而脑中却只有柳心淡漠而去的背影——她一向便是如此吧,绝然、倔强,纵使是在这样的时刻,也不曾流露出分毫的软弱。
——柳儿,你就真的不愿求我?
一声长叹,终是反手拥住了怀中女子的肩,无言。
风拂在面上有微微的刺痛感。
——司空晓颜,倒是我小看了你!
柳心冷笑,原本以为那文雅高贵的女子心性极好,全然不似自己般会使手段,不过这么看来,外表看上去再高贵的人,心中也免不了有阴暗一面。
慕松寒想不明白,但柳心不同。她略一思索便明了,司空晓颜和自己竟是打的一样心思:画像,选秀。昨日会在通往书房的走廊上碰见水琴,也正是因为那丫鬟得了司空晓颜的意思,偷偷摸摸前去书房寻那匣子,刚得手便碰见了自己,随后一番言语之争。
而待柳心进入书房之时,匣子中早已多了一幅画卷,唯恐被人看见,柳心那时也未想查看。匆匆放了司空晓颜的画像进去,却不想那玉匣子中还多了一幅自己的画像!
柳心冷笑,不想她们二人立场不同,手段却如此一致!
——因着对柳心的亏欠,慕松寒硬是将她以妹妹身份留下,平日里闲谈间依然透着几丝暧昧。司空晓颜恬淡笑着不说什么,谁知那清丽脱俗的面容之下,竟也藏了与她一样的妒意!
慢条斯理地斟上一盏茶,柳心提高声调道,“来人。”
门口静候的贴身丫鬟碧文应声而入。“替我去请引教姑姑。”柳心兀自拨弄着玉指上的宝石戒指,顿了顿,“箱中还有多少积蓄,一并给我取了来。”
碧文点头而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袭深褐色的人影已迤逦到了门前。柳心连忙起身去接,施施然笑道,“不知姑姑如何称呼?”
来人是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素净女子,皮肤白皙,五官端正却并无媚色,望上去沉稳大方。“奴婢黄菊香。”她福了一福,“小主唤我菊香即可。”
“黄姑姑。”柳心笑道,上前搭着她的手,轻轻一抬,手腕一枚碧绿剔透的玉镯子顺势滑到黄姑姑腕上,“一点心意,还望姑姑不要推辞。”
黄菊香真是宫中老人儿,只浅浅一笑,将玉镯笼在袖中。
“小主已是新进宫嫔,”她慢声道,“明日便要开始学习宫中礼仪,若是觉得繁复,还望小主多多忍耐。还有,进宫之前,请小主不要外出,平日里在府中遇见男子也要远远避开——恐小主不自在,就不遣那些侍从把在门外了,您自己注意便可。”
柳心笑着点头,“那是自然的。”视线不经意瞥着门外,早春时节的院落一片青碧,“姑姑可见过司空姐姐了?她的才学容貌都在我之上,半月后一同进宫,也算有个照应。不知……”话音到此,柳心抬起头,只微微地笑着望向黄姑姑,手指有意无意地点着月白色袖边。
黄姑姑面色不变,“柳小主冰雪聪明,司空小主高雅端庄,两位都是新进宫嫔中极为出色的,若能相互扶持,自是前途无量。”
柳心优雅执起瓷杯,抿了一口,才缓缓道,“是么,可柳心听说,宫门一入深似海,之后会经历什么,实在是难以预料。”起身,将桌子上一只精致的小木盒子握在手中,“姑姑,柳心并不奢求前途无量,只希望能在宫中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若您愿意稍稍助我,柳心当感激不尽。”
黄姑姑淡淡瞥过那小木盒,又转至柳心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上,沉吟少许,“柳小主果然不同,”她终于笑道,将木盒收在掌中,“小主放心,菊香虽不是神通广大之人,但宫中交好的得力姐妹确是不少,这些日子小主且专心研习礼仪,待入了宫,奴婢自当为您安排。”
“多谢姑姑。”心中一块大石落下,柳心起身福了一福,再与黄姑姑闲话几句,便遣碧云送她离开。
柳心望着黄姑姑离去的背影,眉梢一紧。
——其实,她并未有把握得到黄姑姑相助,一盒礼物、几句客套话,怎能如此轻易地收了人心?好在自己已明确表示无心争宠,平静度日,实在要简单许多。不论如何,先抢在司空晓颜之前将黄姑姑笼络,这几日的礼仪学习也会好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