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显得尤为漫长。
柳心辗转床榻,窗外淅沥落下的雨声一点点沾湿了梦的余温。她迷迷糊糊地睡了又醒来,慕松寒遥远而温柔的笑容总在脑中挥之不去。
一个梦里,他安静立于漫天云霞中,朝着她微笑,身后千军万马尽碎落成尘埃;一个梦里,他满身血迹在狂风大作中翻滚,战马嘶鸣,沙场独有的凛烈气息席卷天地,她则遥立于高耸山端,眼睁睁看着他逐渐逝去的容颜痛哭失声;一个梦里,她还是当初来到慕府之时,他从轩窗悄然经过,在她妆台静静搁下一朵绽白芳香的玉兰花;一个梦里,她和司空晓颜并肩立于皇宫最富丽堂皇的殿室,那个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男子轻轻掀开玉帘含着笑望她,大批宫女妃嫔在很远的地方高呼千岁……
夜雨总在很恰到的时候来,清冷的水滴声,将原本就焦急难耐的心境渲染得更为凄凉。
她很诧异自己竟然睡得着。
黎明到来的时候雨已经悄然停歇,屋子中充斥着清新舒爽的泥土香,隔着薄薄的床帘,依稀看见一袭窈窕身影不知何时已坐在塌边,先是一愣,随后猛然清醒。
柳心掀开帘子坐起来。“唐荣华,怎么是你?”
“恭喜清婕妤,谋害皇嗣的幕后之人已经找到,皇上解了婕妤的禁足令。”唐荣华平静地笑道,“天没亮的时候皇上皇后已经提审完毕。”
“幕后之人?”柳心惊诧,“是谁?”
“不是别人,正是与你同宫居住的邓小仪。”
“这怎么可能?!”柳心霍然站起,邓潇潇根本不可能谋害皇嗣,莫非是韩贵嫔陷害自己未果便将矛头转向了邓潇潇?“我这就去皇上那里走一趟……”她刚走几步,唐荣华蓦地挡在身前。
“清婕妤,难道你还不明白么?”晨光熹微中唐荣华端庄面容显得有几分模糊,“邓小仪谋害皇嗣被处死,这是最好的结果!如今韩家方倒,残余势力未被完全消减,你兄长又身负重任远征西南,这个时候绝对容不下一分一毫的动荡!就算你我心知肚明是韩贵嫔蓄意陷害,却没有机会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洗刷冤屈!皇上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只下令将你禁足,已经惹得陆家及一干势力不满,他拼尽全力也只能保你暂时的安稳而已!而韩贵嫔那边,等待的时间越长对她便越有利,日子一天天过去,人证物证会接连不断地冒出来,到时候任你跳进黄河也洗刷不清!”
她目光森冷:“或许,不仅是你,还有我,甚至皇后,韩贵嫔可以肆意妄为地搅乱这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包括朝堂、兵部,那么多虎视眈眈的人在长久的平衡被打断之后又会如何?整个天朝都很有可能陷入疯狂的战乱之中!皇上虽然要夺权,却不能看着局势完全跳出他的掌控之中!”
她每说一句,柳心的心头就冰冷一分。
望着她微微颤抖的双唇,唐荣华叹了口气,缓和语气道:“所以这时候,有个人愿意为你顶罪,正是皇上迫切需要的。”她别过头望着宫室外随风飘散的云,“我没有想到,邓小仪会毫不犹豫地应下来……我原本以为她是个徒有其表而贪生怕死的女子,就算答应了,也会提好些要求……”
柳心忽然夺门而出,只穿一件单衣,跌跌撞撞地冲到邓潇潇居住的融春轩中。
偌大厅堂已清冷如死。
昨日还是热热闹闹围在桌前的人影不见踪迹,只有那玲珑剔透的水晶风铃还悬在堂前轻轻摇摆,水滴落,回声寂,邓潇潇的认罪连带一干宫女内监都被处死,不过一日的功夫,那些巧笑倩兮的容颜均已烟消云散。
朝凤宫中,她第一次用这样毫不畏惧的眼神直视所有人。
楚天青与皇后并肩坐于堂上,韩贵嫔面色青白,殿门紧闭,两旁立着的宫女内监寂然无声。
邓潇潇望了眼窗外深黑迷离的夜,抿唇而笑。
“邓小仪,杀害皇嗣当诛九族,看在你主动前来认罪的份上,朕免你家人一死,只赐你鸠酒一杯自行了断。”楚天青遥遥望着那个女子的面容,竟在她娇媚如花的面上捕捉到了某种坚不可摧的情愫。对他来说,她不过是一朵闲来无聊以供赏玩的花,凋谢了,厌倦了,便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没有想到,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竟是她如此突兀地站出来,将所有的危机辗为齑粉。
邓潇潇额头触地,恭恭敬敬地叩首:“谢皇上恩典。”
楚天青动了动唇,终于将厌恶的神色逼出来,转过头不再看她。韩贵嫔恨得咬牙,“邓小仪,这么大的事情绝不可能是你一人谋划的吧?要说共谋,再没有人比画屏宫的另一位更……”
邓潇潇霍然抬眸:“是,臣妾是受人指使!而这幕后指使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你韩贵嫔!”
“胡说!”韩贵嫔拍案而起。
“是与不是,皇上心中自明!”邓潇潇的声音高扬在大殿之上,久久回荡。
“……大致,就是这样了。”
唐荣华在她身后淡淡叹了口气。
“我明白。”柳心转过身,清晨时分清凉的空气一分分渗入她单薄衣衫。
——有些事结束了,有些事却刚刚开始。
她将韩贵嫔那日示警的话语全然告予唐荣华,两人并肩走至画屏宫门,忽然望见一位锦衣的中年妇人由两位宫女陪伴着往画屏宫来。
“你是……”“给两位小主请安,听贤妃娘娘说,潇潇曾在这宫中住过……”那妇人声音微微哽咽,眼角还有未干的泪迹。唐荣华稍稍愕然让开,任由她蹒跚地步入中庭。
柳心回过头,远远望着那苍凉悲哀的身影逐渐走过漫长的回廊,万籁皆静,宫室还在柔和的晨光中等待谁的到来。一阵恍惚,仿佛还是初春时节,满庭如雪飘飞的梨花映衬女子娇媚美丽的面庞,亭亭立于回廊那端,发髻插着芳香的白蔷薇。
她笑着说:“柳姐姐,如果你见到了我娘亲,一定会发现,其实她比我美多了……娘亲的笑容,让江南三月最美的梨花都黯然失色了呢!”
那个妇人并不是极美的,然而在一个女儿的眼中,再没有什么能胜过娘亲温柔素雅的容颜——纵使她门户低微,纵使她的美丽已经在时光打磨中无声湮没了色彩。
她在这个冰冷繁华的宫殿中独自挣扎,转眼,就消失如云烟。她的愿望如此简单,如此渺小,只差一瞬便能实现。
这一瞬,却已是阴阳用隔。
柳心的泪忽然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