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画屏宫已经过了戌时,柳心任由碧文帮她卸了钗环,洗漱一番后懒懒躺在榻上休息。屋中灯火明亮,弥散着荃芜香的淡雅味道,柳心斜睨着面前袅袅烟气,复而坐起道:“碧文,唤秋端姑姑进来。”
碧文正欲退下,闻言连忙去了,秋端没一会儿便到了,柳心示意碧文搬了张凳让姑姑坐下,自己倚在靠枕之上,笑道:“姑姑,白日里那件事……”
秋端了然一笑:“小主放心,我已差人去问了,司空才人与唐良媛共住流觞宫,今日当真是身体不适,刚收拾完行李便传了太医就诊,之后一直卧在床上。”
“是么……”柳心微微蹙眉,她怎会不知道司空晓颜想的什么?那般自认清高的女子,定是忍不下心中这份怨气,宁愿避了恩宠一心想念宫外的未婚夫,说是病了,还不如说是心中郁气难解。
“秋端,”柳心压低了声音,再不如原先那般唤她姑姑,多了份亲近之意,“你觉得,这司空才人……资质如何?”
秋端微眯了双眼,心头略觉诧异:怎么,面前这清丽女子不是一心避宠的么?为何又对那司空才人格外上心?她顿了一顿,才道:“司空才人容颜清雅端丽,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高贵之气,才学似乎也是上等的……应该能得皇上喜爱。”
本想看柳心不渝神色,出乎意料地,听闻她一番分析后柳心反而极安然地舒了口气,重新慵懒倒回榻上,兀自摆弄着指上青玉戒指,“那便好了。”宝蓝色轻纱帷帘半挡住女子秀丽面容,只听得那清泠泠嗓音传了过来,“对了,我听闻三日后所有新进小主都要去朝凤宫叩见皇后娘娘,那么,皇上是否也会前往?”
“这个么,要看皇上的心情如何了,奴婢也说不准。”秋端沉吟片刻道。
“嗯。”柳心淡淡点头,忽而觉得有些好笑。
——说来,那一身明黄龙纹锦袍的男子已经是她名义上的夫君了呢。只是时值今日,她却连自己夫君的面容都未见过。
天朝这一代已是第四任帝王,承佑帝楚天青体弱多病,似乎连日常政事都是在几位辅政大臣协助下才能勉强完成。正是因此,每三年的选秀都是极为省事,只将各个佳丽画像送到金龙殿,楚天青简单看过一番之后选出数位中意的,再拟了旨意下去便成,免去帝王亲见秀女一番劳苦。
皇帝楚天青即位不过六年,除了大婚之时晋封的皇后之外,上一次选秀也只选了六位小主,零零散散过了数年,再到柳心这一批宫嫔进宫,后宫之中的妃嫔算下来也不到二十位。楚天青似乎也是清心寡欲,很多日子都是独自宿在金龙殿,纵使这般,这个皇帝的身体状况还是令人担忧,常常是一病就好些时日,调养滋补的汤药也不知喝了多少。
药罐子。柳心在心头讽道,这种身体状况,还真是不得不清心寡欲了。
又向秋端询问了拨下来的四个宫女状况,分别唤作“玉阶”“白露”“锦云”“凝香”,皆无什么值得注意之处,因着白日里那无意一瞥,柳心特意询问了那名分外貌美的宫女。
“玉阶么,”秋端笑道,“虽说容貌绝丽,她的性子却是极倔强的,并不会行什么狐媚之道,小主尽可放心。”
“那便好。”柳心示意秋端放下帐子,碧文在一旁打着哈欠候了一会,见柳心睡熟便掩门与秋端出去了,只余一盏微光摇曳的烛火忽明忽暗,隐约投影着屋中摆设。
接下来的两日过得倒是舒坦,白日里应邀和几个新进小主一同赏赏花,内苑中春色怡人,又都是妙龄少女,热热闹闹说笑一番大半个日子便轻松过去,回到宫中便会听见某某妃嫔的赏赐又下来了,带着碧文翻看一番,选了喜欢的收着,一些不上眼的小物件便都赏了那些下人。
心头好像瞬间松懈下来,春光明媚,仿佛要将胸口的层冰融了开去,熏风阵阵袭人,宽衣广袖立于亭台轩榭之中别有一番优雅韵味。
——当真,轻松了么?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她从梦中惊醒,那个男子融金般夺目的身影挥之不去,他的笑,他的声,他不经意时流露出的无奈与温柔,好似一层层温柔的潮水,悄无声息地将她的心房包裹。
她总有这样一个梦境:漫天杏花吹雪,她独自徘徊于玉砌回廊之中,慕松寒温雅俊逸的面容映着淡澈的晨光,变得有些透明疏远。他指尖轻触她的脸颊,笑笑,她欲伸手,他却在瞬间退后开来,身边蓦地惊现司空晓颜秀雅端庄的身影——她靠着他的肩,居高临下地望她,眸中有不可抑制的得意。阳光忽然清脆如薄冰,噼啪作响地碎裂开来,镜像一般的场景在她面前坍塌,她再无法触及他们的身影,孤身一人立于回廊之中,世界空寂如死。
她醒来,眼角依然残留着泪的痕迹,别过头,桌上的烛火依然微弱地闪着光。
梦里那些惆怅,忽而就化为无边无际的恨意与不甘,柳心狠狠咬唇。
——是的,她怎么忘了,那个夺了她一切的虚伪女子,此刻还与她一同置身于深宫之中呢。
朝凤宫位于内苑正中央,与金龙殿并肩而立,宏伟中平添几分精致秀雅。当朝皇后不好奢华,贤德淑良,不过双十年纪,已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柳心与一干新进宫嫔早就在朝凤宫前候着了,听得宫女上前来请,说皇后娘娘已经梳洗妥当,这才小心翼翼地入了殿。朝凤宫正殿装饰得典雅富丽,透过镂空小窗依稀能窥见后殿翠竹疏影,众小主挨个儿入了殿,见堂上紫烟升绕间宫衣如锦,众嫔妃依次坐于上位下首,众星捧月般围着堂正中的三位雍容女子。
正中央的女子眉清目秀,身着云霞联珠对凤凰纹锦衣,望上去端庄而不失秀丽——想必便是当朝皇后了。坐于皇后左侧的女子肤如凝脂、螓首蛾眉,穿着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发髻上长长的璎珞玉旒半遮住容颜,神情似笑非笑;而右边那位丰神冶丽,明眸似水又微露精明之色,见到众小主后眉梢一挑,随即轻松掩了过去。
“嫔妾叩见皇后娘娘。”众人齐齐俯下身去,只听皇后嗓音柔柔道:“众位妹妹如何行这般大礼,快起来吧。”
谢了恩,柳心低眉顺目站在陆美人身后,借着余光,司空晓颜淡粉色的裙角轻轻撞入视线——她面色苍白,倒像是真的病了。
“众位妹妹果真容姿绝丽,”刚落座,忽然听得一娇脆女声,坐于皇后右边的嫔妃捻着帕子笑道,“日后定会得到皇上喜欢呢。”
小主闻言都是生生一愣,连声道不敢,唯独陆美人抬头迎上那出声嫔妃的目光,笑道:“娘娘说笑了,嫔妾们不过蒲柳之姿,如何及得上娘娘雍容华贵?”
那嫔妃正欲说话,皇后忽然轻咳一声道:“这位是韩昭媛。”金护甲指了指左边那位秀雅妃嫔,“这是贤妃。”
柳心胸中一震:昭媛、贤妃,这都是极高的位份了,怪不得能与皇后娘娘共坐殿前。看样子那韩昭媛是个厉害货色,待回宫之后需得向秋端询问一番才好。
其余下首嫔妃尚来不及分辨,皇后娘娘又训导了些话,无非是切勿争风吃醋、贤德为重,并多为皇家绵延子嗣之类。贤妃只是淡淡笑着不多说,韩昭媛时而打趣一两句,一个多时辰下来殿中气氛倒也融洽。说了一番下来,皇后便称乏了,叫众人各自散去,柳心刚转身,忽而听到“哎呀”一声,身后的嫣贵人忽然跌在地上,脚边很明显地多了一抹明红色。
看到那明红色物件后嫣贵人似是一慌,刚想用身子挡住,不想韩昭媛眼尖:“那是什么?”
两个宫女闻声快速走了过来,将嫣贵人扶开。
虽然只有一瞬,众小主皆已清楚地看见了那东西:明红的缎子,上面一双鸳鸯活灵活现,边上还绣着一行诗句——正是那一日嫣贵人展示给众人看的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