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姐姐说的不错,说得太多,什么意思都会扭曲。”柳心面色平静,径直从邓潇潇碗里夹出那只形状怪异的饺子,一扬手扔了出去,“扭曲的东西,自是登不得大雅之堂。唐姐姐是名门出身,应该比我更知道什么是所谓礼节。”
——虽说得平静,心里还是禁不住一阵发慌,在慕府时候与慕松寒甚是亲密,若唐嫔遣人去查,的确能查出很多不合理处。只是……唐嫔为何要针对她?印象中,唐嫔向来沉得住气,就算要陷害自己,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出言挑衅。若说派遣杀手对付慕松寒的也是她,这么做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莫不是为了家人?
依稀记得唐嫔有个很是能干的哥哥,别的便不甚清楚。
“姐姐发什么愣,皇后娘娘问你话呢。”晏流苏轻声提醒道,柳心连忙抬头,见皇后正和善望着自己。“清婉仪,既然是自己兄妹,举止亲密也是很正常的,不如向唐嫔解释一番,免得她误会什么。”皇后温言道,说着又夹了一只饺子缓缓送至唇边。满座,也就只有她一人还能慢条斯理品尝味道,连向来沉稳的韩昭媛、贤妃都忍不住直直盯着柳心这边,暗自揣测她与唐嫔是否有何过节。
唐嫔站起身子,衣袖带起微微的风,“皇后娘娘,所谓无风不起浪,嫔妾今日会说得这般失礼,是因为早有证据在手。”她字字铿锵有力,一指朝凤宫外漫天纯白中立于门边的几个人影,“娘娘若想知道事情真相,只需把这些人带来审问一番便可。”
“唐姐姐原是早有准备呢……”晏流苏眯着眼睛。
雪花由屋檐片片落下,落在宫门前三五个人影身上。风很是寒冷,隐约看见那几个人微微发颤,明明是空灵轻逸的雪花,停留在身上却觉分外沉重。皇后略觉诧异地命人通传了,雪地里绵延一行脚印,那几人缓缓到了殿前。
“……”柳心眉梢一挑,这几个人她都是认识的,似乎都是慕府家丁丫鬟,并不甚受重视,平日里只是做些杂活儿,她与慕松寒多半独处,这些人应该看不到什么。
司空晓颜望柳心面上望了一眼,唇角动了动。
“这些人我认得。”柳心不认为竭力掩饰便是上上策,干脆实话道来,“这些人都是慕府家丁,不过做些粗使活儿,唐姐姐这么费心将他们弄了来,应该早准备好想听什么了。”
皇后与韩昭媛对视一眼,静静候着下文。
唐嫔向殿中众人略一颔首,正色道:“启禀皇后娘娘,臣妾一直觉得清婉仪喜好甚是特别,不像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一时好奇便打探了些消息。不想越打探越是心惊,竟隐隐查探到,清婉仪与兄长之间关系暧昧。嫔妾不敢隐瞒,今日当着众姐妹说出来,只求皇后娘娘明察,我朝后宫向来清白,绝不可有一分一毫的差错存在。”说着便转向那跪着的几人,“说吧,将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
“回、回娘娘的话,小人是料理慕府后园子的,有时候能看见……”“娘娘请三思!”忽地听得一个清亮女声,邓潇潇一步挡在那几人之前,恳切道,“皇后娘娘,有关清姐姐清白之事,怎可让这种下人妄加议论?明目张胆地拿出来讨论,无疑是在清婉仪面上狠狠打了一巴掌。且不说结果如何,光凭今日这番光景,就能叫清婉仪日后抬不起头来啊!”
“邓美人这话错了,若不严加询问,才会落人话柄。”唐嫔转向那家丁,“接着说!”
“小人,小人经常能看见公子在后花园练剑,都是晨光熹微的时候,府里并没有什么人,可是,可是二小姐就会特意起早过去观看,只躲在树后不靠近,眼神……眼神分外奇怪呢。”那人说着便低下头,余光偷瞄柳心面色。
“奴婢是慕府的丫鬟,”位于正中央的蓝衣女子道,“奴婢是后院浣衣的,有时候经过公子书房,能看见公子目光怔怔望着一副画像发呆……奴婢惶恐,本以为是哪家小姐,看清了才发现竟是二小姐模样……而且,这是二小姐入宫后的事。”
“奴才是打扫屋子的,在二小姐进宫后,公子从来不让人进小姐房间,一切东西按原样摆设,说是不能弄坏了二小姐留下的痕迹……”
几人越说,殿中众人面上的疑惑就越深一层,原先还有窃窃私语,此时却已噤若寒蝉。
“有意思……”柳心冷冷笑道,看着地上跪着的只剩那红衣小姑娘没有说话,忽然觉得有些面熟。“说吧,还有什么,一并道来。”
红衣少女抬起头,身上依稀可以闻到浅浅的药草香。她望了眼身边瑟瑟发抖的几人,目光分外带了不屑。
“我当是什么,原来就是这种小事。”胭脂跪直了身子,声音在这大殿中回荡得分外清脆,“那个妹妹不崇拜兄长?偶尔偷看几次兄长舞剑又有什么关系?再说画像与房间的事,兄长思念入宫的妹妹难道不是常有的?二小姐前不久与慕公子相认,兄长想多疼惜妹妹一些,不想妹妹一朝入宫门,只能凭借画像遥寄思念……非但不引人唏嘘,还生出这种扭曲的风言风语来,真真奇怪!”少女双眸澄净得不掺杂一丝杂志,清可见底,她的声音不大,也称不上什么绝妙回答,可听在耳中就觉得很是自然舒服。
皇后微微一怔,表情舒缓下来。
贤妃抿唇笑道:“好可爱的小姑娘,想找个说实话的人,还真是难呢!”
唐嫔面色有些难看,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把那件东西拿出来。”她对着那浣衣下人道,浣衣的蓝服女子连忙从袖中恭恭敬敬掏出一物递到唐嫔手上。
“皇后娘娘,这是从慕将军里间寻到的,若他们兄妹间真是清白无暇,慕将军为何要单独秘藏这东西?”唐嫔指尖捏着个碧色锦囊,微微一倾,将里面半块玉倒在手掌之中,“同心罗结玉,向来是一对……那一半么,会不会在清婉仪那里?”
“这东西我从未见过。”柳心铮然道,目光凌厉,“一介下人,也想凭借这么个小玩意诬陷本小主么?清者自清,”她转身向着皇后,“娘娘,请定要还嫔妾一个清白!”
韩昭媛一直未说话,此时才悠悠开口:“清白与否,不妨让人去搜,若清婉仪宫里确实没那东西,不就消了姐妹们疑惑?”皇后闻言似是有所触动,她性子向来平和,最见不得宫妃言语相冲,恨不能及早解决了此事。晏流苏颇为担忧地向柳心递了个眼色——搜宫,唐嫔怕是早料到了,想要放一枚玉佩到柳心宫中实在简单。
柳心自然不肯,然而唐嫔实在来得突然,又是恰好击中她心事,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阻拦之词。
桌上饺子早已凉了,风沿着窗帘缝隙伺机穿入,落在手背上冰冷刺骨。
“来人,搜画屏宫!”韩昭媛高声道。
柳心猛地抓紧邓潇潇的手,脸色惨白到了极致。
“荒谬!”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门口忽然传来楚天青的声音。
年轻帝王身披狐肷褶子大氅,由陈德福搀扶,缓缓往殿中来。
天寒地冻,楚天青又是向来体弱,这些天已经在金龙殿静修了很久,连早朝都免过。他脸色依然苍白,隐隐地竟有些透明,轮廓还是干净英挺的,一手扣着肩头大氅,另一只手轻轻按在胸口,用力咳嗽了数声。
“母妃!”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从楚天青身后跃出,一头扑进贤妃怀里。
“给皇上请安。”殿中宫嫔连忙屈膝行礼。
“咳咳……朕方才听茗茗说,朝凤宫一桌人围坐着包饺子,本想过来赶个热闹,哪知一进门就听见昭媛不由分说要搜宫?!”楚天青声音并不大,入耳却格外威严。韩昭媛连忙跪地,委屈道:“回皇上的话,臣妾哪里会平白无故和清婉仪过不去?臣妾不过见唐嫔说得肯定,一时疑惑才下旨搜宫的。”“是啊,皇上不知,方才唐嫔好大的架势呢。”晏流苏笑声清脆如铃,“不妨让臣妾来说。”
几句便将事情说了个大概,楚天青听着,剑眉陡然蹙紧,也不顾病体无力,猛地一掌扣在八仙桌上。“简直荒谬透顶!”楚天青怒道,“慕卿与柳儿是亲生兄妹,怎会有暧昧情愫夹杂其中?圣语你也是名门出生,难道唐奉业老糊涂了,没教你什么是礼仪廉耻、明辨是非?!”
这一惊非同小可,唐嫔慌忙跪下:“臣妾知错!只是,这几个慕府下人说……”
“还不住口!”皇后鲜少见到楚天青这般怒意,连忙出声打断。其他人亦是低着头,柳心手指冰凉,忽然被一个宽大的手掌轻轻拢住。“皇上……”她抬头,楚天青眉眼中蕴藏着无边的暖意。“朕自然相信柳儿。”他轻轻将她揽入怀中,熟悉的龙涎香气登时弥散开来,柳心一抬头,男子漆黑的双眸宁静而平和,竟觉得说不出地安稳。
“咳……咳咳咳……”他忽然猛咳起来,一时止不住,陈德福慌忙上前扶了,“皇上,您身子要紧,还是赶快回金龙殿歇息吧……”
“也好。”楚天青无力道,喘息数声,目光深深地瞥过殿中众人。
“皇上放心,今日在朝凤宫,众姐妹只是包饺子,绝无他事。”韩昭媛会意。
“嗯……”楚天青一个甩手,那锦囊连同玉佩一起坠入燃着炭火的小炉中,“以后,谁还想掀风作浪,朕定不轻饶!”“是……”皇后柔声道,吩咐身边掌事宫女,“还不把这些乱嚼舌根的东西赶出宫去?”三五个内监闻言而上,很快将慕府下人带了出去。
柳心远远望着那名为胭脂的红衣少女,若有所思。
“柳儿……咳咳……随朕回宫。”楚天青轻轻摆手,示意柳心上前。
“是……”没料到楚天青竟能来得如此巧合,心中说到底还是有些感激的,柳心搀扶住他,男子面白如纸。雪花阵阵从空中飘下,有的落上他厚重的大氅,她搀着他,小心翼翼步入冰冷柔软的雪中,两人呼出的气体相互萦绕,面前白乎乎一团。
——任他城府再深,这身体,却是的确孱弱不堪啊……
柳心望着男子白玉雕琢般的侧脸,忍不住轻轻一叹。
——他竟信她,可是,她又有什么是值得他信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