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枝头新萌嫩芽,万物复苏,春风宁和,眼看内苑广植的桃花又密密层层开了一片,清香宜人,香雪似海,有时独自走过,竟有种重回昨日的错觉。
——回想起来,自她进宫,也有一年了。
柳心从桃花纷飞中漫步而过,回望身后,时光如桃花一般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虽似昨日,她的心境已截然不同。她再不用心心念念与司空晓颜争什么,也不用苦心经营后宫生存之道,她忽然就成了一个超脱于后宫争斗中旁观者,有时看着晏流苏与陆芬仪言语相激,也只静然不语。
平西大军将于近日返京,且不说皇宫里外,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喜庆欢贺之中。
四月初二,入夜不久,忽然有消息说翠微宫陆芬仪即将临盆。
各宫嫔妃均往翠微宫去,柳心刚进大殿便望见好些宫嫔站在帘前,后面有大批的宫女来来去去,楚天青端坐一旁,凝神望着面前闪烁着的烛火。韩昭媛与皇后分立楚天青左右,只听得一阵轻快的脚步,贤妃从后堂绕了过来,“皇上放心,陆芬仪一切安好。”到底是过来人,贤妃对生产之事并不惊慌,虽然后堂不时有女子呻吟声阵阵传过来,她的面色还是平静如初。
贤妃孕有韶玉帝姬,虽无皇子,也算有了依靠。反之韩昭媛脸色就有些怪异,偶尔俯下身子对楚天青说话,眉宇间却无一丝真挚喜色。
“不知陆芬仪胎象如何?”柳心来得迟了,笑吟吟向晏流苏道,今日陆芬仪生产,早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且不说韩昭媛,光凭晏流苏的手段,陆芬仪的孩子能否平安都值得怀疑。
“陆芬仪有皇上佑护,自会平安无事。”晏流苏淡淡笑道。
——看样子,她并无意出手。却是为何?
大约折腾了有一个时辰,稳婆忽然喜笑颜开地捧着个明黄襁褓从后堂出来,“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芬仪小主诞下一名皇子!”话音刚落,满屋子的宫女内监齐齐跪下,众宫嫔相视一眼,也敛了裙摆施施然跪地。
“皇上后继有人。”皇后笑着将孩子抱在手上,或许是刚出母体的缘故,婴孩皮肤还泛着一层浅浅的粉红,胎发柔软,肉嘟嘟得甚是可爱。皇后也是喜极了孩子,忍不住抱在手中哄着不想放开。楚天青悠悠一笑,朗声道:“传旨下去,陆芬仪诞下皇子有功,特晋封为正三品贵嫔,赐封号‘琳’。”
“恭贺皇上初得皇子,恭贺琳贵嫔晋封之喜。”柳心随着众宫嫔一齐跪下,隔着五色绫罗锦缎,她素色衣衫便极易被掩盖,偏偏楚天青还是捕捉到了,他接过皇后手中的婴孩,望她一眼,随即递给韩昭媛。
婴儿由众嫔妃手中缓缓传开,终是传到了柳心手中。第一次接触婴儿,抱的时候不由有些紧张,稳稳将婴儿抱着,这才小心翼翼地垂头去看孩子的面容——孩子生得眉清目秀,轮廓很是清晰,嘴唇弧度与琳贵嫔相似,而那眉眼、鼻梁,却是像极了楚天青。
待这孩子长大了,定是要让不少少女倾心呢。
柳心微微勾起唇角,一瞬间的松弛,随后又沉了下去。
——这是个皇子。
“皇上,要给这孩子起个什么名儿呢?”晏流苏笑着提醒道。“这个么……”楚天青略一沉吟,“子墨。”皇后闻言一愣,随即笑道:“文墨书香,倒是个好名儿呢。”
“墨?”柳心对诗书知晓不多,觉得这名字微微文弱了些,仿佛只是静心做学问,少了几分霸气。
转念一想,琳贵嫔也算豪门之女,或许在楚天青心中,对她也是有些疏离的。
楚天青到后堂探望琳贵嫔,皇后带着众宫嫔饮用了些茶水也逐渐散了,与邓潇潇并肩返回画屏宫的时候正好见韩昭媛的肩舆过去,帘子挂起一角,漫不经心地一瞥,柳心分明望见有抹难掩妒意从韩昭媛面上流过,金步摇沉重垂于她耳畔,仿若她的心情,来回摇晃。
柳心摇了摇头,转身便走。路经春池之时,她镜面也似的水上中望见了自己的倒影,嘴角淡淡勾勒出一抹笑意,宁静而温暖。
——松寒,很快就要回来了呢。
只想着,心情便不由自主地雀跃起来。
忍不住掐着手指算时日,只觉时间过得太慢,好不容易七八日过去,朝中来了消息说平西大军已于今日正午返京。
承佑帝楚天青颇为欢喜,先请当朝辅政王、皇后之父谢正德亲往军前宣旨,重重封赏战中英勇杀敌者,有军功的连晋三级,另赐宅院。又从皇后提议,当夜在承天门楼由帝王主宴,十万将士同席,三品之上武将可亲临承天门楼上,右侧为文官席,左边坐武将,楚天青与皇后坐于正中,身后一道帘子横拉,后宫嫔妃皆坐于帘子之后。
如此浩大宴席,亦是天朝少有。
距酉时三刻还早,柳心一人在内室忙碌,华丽衣裙整整铺了满床。妆台上开了三四只珠宝匣子,她换了衣裙,便又要到妆台前细细搭配发誓珠钗,已经连着折腾了近一个时辰还不见好。秋端实在看不下去,“小主,奴婢看着您前几日穿的那件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不错。”
“嗯……也是。”柳心笑起来,连忙将那件锦裙由柜子里翻出,转眼便穿得整齐,衣服款式极为精致,模样也颇为大方,微束腰身,袖口做得稍大,裙角处昙花纹样恍若烟一般绵延开来,正衬身段。
“小主,今日为何要如此盛装?”秋端忍不住道,柳心只笑着不答,脑中尽是慕松寒清俊面容,心里好像装了面不断被敲打的小鼓,硬是安定不下来。
身侧有人轻轻递上一只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柳心接了插于鬓角正合心意,不经意望去,蓦地瞥见女子伤痕遍布的面容,手不由一顿。
“玉阶……”每次望见她伤痕交杂的脸,柳心就禁不住一阵歉疚,自那以后,玉阶比往日更为沉静,做事伶俐一如既往,但那原本清丽美艳的面上,很少才会浮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她逐渐转为画屏宫中可有可无的一抹幽影,不在乎谁,亦不被谁在乎。
玉阶微一颔首便屈膝出去,柳心牵动了下唇角,终是无言。
这样沉闷的心境只持续了一瞬,很快被即将见到慕松寒的欢喜取代,柳心对着镜子,镜中女子皓齿星眸、顾盼生辉,颇为满意地转了一圈,弯下身子挑选匣子中的手镯,忽然看见秋端一躬身跪了下来。
“秋端你做什么……”缓缓转过身子,蓦地望见一抹明黄静立门前。
“给皇上请……”话说一半,冷不防被楚天青一把拉住,整个人已撞撞跌跌随他奔出去。
出了画屏宫,四下无人,柳心连忙挣开他的手,“皇上,您不是在准备赴宴之事么……”
“时间还早,随朕走走。”楚天青面色沉静,眼底不起一丝波澜。然而他的声音坚定,几乎不容抗拒,她一时间有些胆怯,只得跟着他一路向前,不知他要往哪里。
他在桃林深处停下了步子,余光浅浅掠过她的脸。
她这样精心装扮,是为了那个人吧?虽然他也承认慕松寒年少有为英姿勃发,然而此时此刻,慕松寒万般优点都成了心头骤然冒出的刺。
——忽然觉得惶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从指尖溜走,却不能挽留。
这是怎样怪异的感觉?莫名其妙地,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有种酸涩不已的东西如潮水般一点点漫上来,狡猾地渗入他坚石也似的心,将什么悄然改变。
纵心计过人也无用,这一次,他无计可施。
忽然只想这样拉着她一直走一直走,暂时地,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