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画屏宫时竟望见了楚天青。
刚刚入夜,夜风拂动男子宽大的袖袍,仿若一卷随风展开的明黄锦帛。雪未停,只逐渐渗入深黑的夜色看不真切,在朦胧的灯火中,隐约能望见细小的圆点飞舞着撞击上男子的衣角,轻快而温柔。
他眉间浮着些许担忧。
“臣妾给皇上请安。”没有想到他会在宫中等候,微微一愣后,柳心迅速屈膝行礼。
他俯身将她扶起,“今日和晓颜回慕府了?”
“是,没想到慕府一切依然井井有条,多谢皇上费心了。”她笑道。
楚天青只觉一股细微的苦涩由喉头渗入嘴角,捕捉到他的神色,柳心又笑了笑,“皇上不必忧心,臣妾已经想明白了。”她伸出手,雪花在掌心化成小小的一团,“与其让自己沉浸在回忆中,还不如带着他曾给予的温暖,好好地活下去。”
人的一生太多短暂,会得到,便会失去。逝者长已矣,纵再深刻的悲痛,也换不来与他一次简单的重逢。
没有人能够依靠,她便自己坚强地站着。
楚天青勾了勾嘴角,“这么说,你已经想清楚了?”
“是。”她淡淡笑着直视他的双眸。
“离开?或是留下?”他问得很简明,亦很直接。
“从此之后,这九重宫阙就是我的居所。”她在漫天飞雪中低声回应,男子一直深抿的双唇忽然舒缓开来,他上前一步,将她揽入怀里。
柳心猛然颤动了一下,然而在众多宫人面前又不能挣脱。楚天青的怀抱很暖,右手温柔地拂着她的后背,好似在抚摸一件弥足珍贵的东西,于是她干脆表情木然地任由他抱着,甚至将全身的力气都倚在了他身上。歪着头,大片纯白雪花在视线中簌簌飘落,在这寂静的画屏宫中,似乎还能捕捉到雪落下的声音。
他的声音回荡在她耳畔:“你放心,日后,朕必定全力补偿。”
——补偿?
明明平静下来的心又起涟漪,柳心枕着他的肩,冷笑。
——心底的伤痛,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愈合的。就算她此刻展露出的是一脸云淡风轻,那些悲凉却早已深入骨髓,再多的补偿都无济于事。
“早些休息。”楚天青轻声道。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变得简单而忙碌。
京城的冬天时常下雪,柳心倚着窗口,看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屋檐上空飘散,铺在庭中很厚的一层。闲暇时会去晏流苏那里坐坐,两人闲话家常,或是和秋端一起在小厨房研究些新糕点,至于成品,多半给楚天青拿了去。
柳心有时会与晏流苏一同去陆淑容那里请安,失了皇子,不到双十年纪的女子眉宇间已隐隐浮现出沧桑。陆淑容很少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抬眸遥望宫阙上空纷飞而下的大雪,这样的宁静,已与刚入宫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
“柳姐姐,其实皇上对你很好。”那一日回寝宫的路上晏流苏笑道。
寒冬腊月,唯内苑几株腊梅开得芳香袭人,柳心折一枝正艳的淡黄色梅花凑在鼻尖闻了闻,只道:“好香。”晏流苏抿唇微笑:“即使是严寒时节,还是会有花绽放的。”
柳心将花枝递给身后宫女,“拿回宫中养着。”
两人并肩踏过咯吱作响的雪地,身后绵延出几行零散脚印。“柳姐姐,这些时日皇上都在你寝宫陪着吧?怎么还未听见好消息呢?”晏流苏复而笑道。
先是一愣,随即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了。“这个么,自有天意吧……”柳心搪塞道,晏流苏自然是不知道她与楚天青间什么都没有,入宫两年,她还是清白的完璧之身。
“我看得出,皇上很喜欢姐姐……只是红颜未老恩先断的例子太多,姐姐还是趁着当下得宠,好生把握才是。毕竟么,子嗣才是这宫中唯一靠得住的……”晏流苏望着白茫茫的雪地,“韩贵嫔、云祥,无论当时多么得宠,都如这雪花般簌簌一吹便落了,只有像贤妃那样有个女儿在身边,才能平平安安一辈子。”
“皇恩?”柳心莞尔一笑,“要断,那便断吧。”
楚天青还是每日都来看她,有时邀着她去内苑散步,有时与她共用膳食。他有话没话地说着,她点头安静地听,秋端领着几个小宫女顺从地站在一旁,不时为两人奉上水果糕点。
薰香气味浓重的宫室里,两人对面而坐,楚天青摇晃着茶盏里澄碧的水,眉眼笑意安然。
他仿佛很懂得她的心情,不喜吵闹,只是安静地在旁边陪着。两人很默契地闭口不提慕松寒,仿佛那是生命中一个不能触碰的伤口,只能让它逐渐磨灭在岁月中。
快到春暖花开的时节,整个隆冬刻骨悲凉的记忆,真的就这么静静地被掩盖在平静的笑容中。
“过几个月,朕再为你晋位,可好?”那日他挽着她去看月下春池,粼粼水波荡漾,她只淡淡地笑了笑,楚天青便很识趣地不再多说。
“柳儿,近来可有什么缺的?”停了片刻,他又道。
柳心摇了摇头,“皇上总是往画屏宫送赏赐,臣妾用也用不完,怎会缺什么。”
“……那便好。”楚天青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皇上,臣妾。如此亲切而如此疏离。
有时候,他宁愿还是那些言语无拘的日子,她心中有他人,他亦做好了放手的准备。两人可以真正地坦诚相对,倒数着为数不多的相聚时光。
命运忽然颇为眷顾地给了他挽留的机会,这一刻,他却不知所措。
毕竟他不是单单为了爱情而生,他不会用全部的时间思考如何抚平女子心头的伤痛。他有天下,他有朝纲,他只能在处理国事完毕的闲暇过来静静陪她。微不足道,却也极是难得。
他再不在她面前吹那首曲子,虽然,她偶尔会很想听。
清贵嫔受宠足以让六宫侧目。
柳心却清楚地知道,他们间,根本就没有什么。
这样的平衡在三月末一个宁静的傍晚被骤然打破。
这一日,承佑帝楚天青终于没有再停留在画屏宫,而是招幸了翠微宫中一个不知名的宫女。
“娘娘,今夜皇上不来了。”秋端收拾着桌上备好的茶点,“听说是嫣顺仪那边的人,嫣顺仪素来与娘娘交好,这回却是怎么了?竟在皇上翻了娘娘牌子的情况下公然将……”
“好了,我不在乎。”柳心淡淡打断,“茶点就别收拾了,一会儿我还想用些。”
秋端应了一声退下,柳心招招手让其他几个宫女也退下去,自己躺在柔软床榻上发呆。
辗转片刻,仿佛有些睡不着。
好像……有些习惯他的每日不厌其烦的探望了。这样骤然地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改变,一时间,还真有点不适应。
虽然已经麻木,心中某处还是有某种细微的东西轻轻划过,只是蜻蜓点水般地触及,稍纵即逝。空荡荡的,仿佛失去了什么。
自嘲地笑:怎么,难道她连楚天青都贪恋起来了么?
——归根到底,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