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姑姑刚走,一批随从便陆陆续续到了门前,说是听了少爷吩咐,来向柳心送一些首饰衣物。碧文边收拾边笑,“小姐,少爷对您还真是体贴,没见他往司空小姐那边送东西,倒是先替您备着了。”
柳心的笑容极淡,“是么,他还真是个疼爱妹妹的兄长。”
“小姐……”碧文面色微变,想反驳,却说不出话来——她是在柳心入府第一天就被遣来服侍的,事情的前因后果再清楚不过。早在那些时日,府中一切都是完美和乐的,才子佳人,天作之合,谁知竟会凭空冒出个司空晓颜,几乎是逼得两人不得不冷漠相向。婚书能改,地位能换,可是,心中早已生了的爱意,又真能瞬间磨灭么?
“在想什么?”柳心忽然在耳边道,碧文慌忙抬头,“奴婢、奴婢只是……”
柳心深深叹了口气,维持了整日淡漠终于从女子面上褪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轻轻拉住碧文的手,“我也知道你一直为我不平,只是,如今入宫已成定局,就算他慕松寒不愿我走,也不可能忤逆皇上的意思。”忽而冷笑,“不过,她司空晓颜也好不到哪去,原本慕家的准夫人,一下子成了新选入宫的妃嫔,位份还在我之下。有她相伴,这宫中之日也不会太无聊了……”
“嗯。”碧文轻声应道,面前的女子神情已是冷到了极致——这般倔强,也只在小姐的身上见过。想必是主意已定,容不得半分更改。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小姐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调整好了心绪,开始为宫闱生活筹谋了。
“退下吧。”柳心微微一拂广袖,兀自查看那些首饰衣物,样样精致大方,想必经过了一番精心挑选——慕松寒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为她张罗完毕,也算是尽心尽力。
“半月么……”
她手中攥着件云纹碧霞罗衣,指尖忽而一紧。
三月的风依然夹杂微微的寒意,从最初的厚实外袍,再到轻便精致的撒花烟罗衫,日子仿佛被一点点融进那逐渐转暖的空气中。
半月多的时间不过弹指一瞬,每日里由引教姑姑陪着学习礼仪,柳心与司空晓颜常常碰面,或许是不愿被黄姑姑看出端倪,两人并不争锋相对。闲暇时会听黄姑姑谈起宫中琐事,细细碎碎一点,如扬花般飘过耳边,柳心含笑点头,好似漫不经心。
黄姑姑十四岁入宫,分别在皇太后、韩昭媛身边侍候过,嫔妃间争宠吃醋之事见了不知多少,只是每每提及后宫状况,黄姑姑均是一笑带过,仿佛刻意回避。
对于柳心,黄姑姑态度稍与司空晓颜不同,却依旧有所保留。柳心并不着急,既然黄姑姑会被安排来教导礼仪,定是某位宫妃的信任之人。自己明确表示无心恩宠,那些虎视眈眈之人,却不会这么快相信。
杏花如雪,吹得满庭娇软纷飞,柳心立于廊柱之后,目光森冷。
前方庭院中,司空晓颜翩翩起舞。
她不得不承认,司空晓颜的舞姿极美,一袭素纱白裙恍若蝶翼,水袖缠绕臂间,足尖轻点,身姿轻巧如燕——妩媚,而夹带几丝傲然,好似那池中白莲,清香远溢,却不可亵玩焉。
——那种浑然天成的高贵,是她永远也无法拥有的东西。
内心中一直被刻意压下的自卑忽而涌出,柳心别过头:诗书、辞赋、悠然尘世间的高雅从容,离她太过遥远。她像一只厚茧之中尚未长成的蝶,纵使不合时宜地探出头,感受过了外面的阳光与温暖,终究还是要回到自己冰冷沉闷的世界中去。
视线中忽然掠过一抹竹青色,她目光微动。
庭院之中,有个颀长身影一点点走向那起舞女子,负手而立,遥远的眉目间有赞许的光。慕松寒笑着鼓掌,司空晓颜闻声而停,回过头,惊喜地奔至他面前。
“你来了……”远远地柳心听见她如是说,声音娇软清脆,夹杂淡淡的嗔意。慕松寒笑了笑,垂眸似是在轻声说了什么,司空晓颜顿时面如桃花,帕子一打他的手臂,佯装生气地背过身子。
再不愿多看,柳心将锦帕摔在地上,转身便走。
忽而想起什么,她探入袖口,将一只精绣荷包抽出,径直抛进了廊下花丛中。
——本想着告别,如今,却是没那个必要了。既然他眼中只有司空晓颜的影子,她又何必刻意打扰?
她只是恨,恨他竟能忘得如此干脆,一纸婚书,就能将一个人的心完全更改,换入另一人的影子么?!他能做到,她却不能!
窗外月色寒凉,柳心暗暗拧紧了帕子——好,他无情,她也尽可无义,且看着,待入宫之后,她要如何让那个高雅如雪的女子身陷暗涌,她要让她一直站在波澜之前,直至被推到他永远无法触及的位置!
伸手,用一只银簪子挑亮那烛火,火光摇曳间,忽而听得有人轻轻叩门。
“是你。”依稀看得男子一袭青衣立于门前,手依然维持着叩门的姿势。
心中好似被什么轻轻一刺,细密地痛起来,她侧身将他让进屋中,冷笑,“夜色已深,这般毫无顾忌来帝王嫔妃房中,可有不妥?”顿了顿,“哥哥?”
她未看见他眸中有什么瞬间破碎开来,又迅速回复平静,他别过头,“柳儿,”他的声音一如往常清润温柔,“我知道你不愿入宫,所以……”
“所以什么?”她冷冷打断,“难不成你能请旨求了皇上再让我留下?别傻了,你区区三品云麾将军能有多大面子?再说圣旨已下,代表的便是帝王威严,岂容轻易更改?与其来这里废话,还不如多陪陪你那命运多舛的准妻子……”
“柳儿……”他叹了一口气,眼底有深深的无奈,“你知道,我与晓颜婚约在前,我不可能负了她……慕家与司空家是世交,这份道义纵使是入了宫也不会改变……”
柳心顿觉好笑,“不会改变?她都已经是天子妃嫔了!难不成你想与她私奔?”
他转过身,面容隐匿在暗影之中,“如果……”他低沉道,“我能带你们走,你可愿跟着我?”
猛然抬头,面前男子眸中唯有一片真诚。“走了又如何?”她笑得不可抑制,“慕哥哥,你是不是糊涂了?你是让我继续以妹妹的身份跟随你们私奔?还是娶了我做妾?你是觉得愧疚与我,还是把圣旨当儿戏?!云麾将军府数十人命你不要了么?你慕家世代忠良之名也不要了么?!”她绝然挥手,一指屋门,“你走吧,我就当没听见。”
“柳儿……”慕松寒欲言又止。
狠了狠心,她冷声笑道,“再说,你又怎知我不愿入宫?嫁得天子,这是世间多少女子的梦想?我一生追求荣华富贵,就算现在爱你,也难免日后不会忘记,你就这般自信,认为我会对触手可得的尊贵奢华毫不在乎?!”
她挑衅地抬眸,想看他愤怒模样,然而出乎意料地,面前那温雅男子只是淡淡颔首,“好。”如果,你是这般希望的。
语毕转身而去,她不看一眼,只听关门声回荡在空寂的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