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纤细指尖微微颤抖,将碎瓷片捏于手中。
“小主要奴婢怎么证明?”
“如何做,你不知道么?”柳心反问,并不管她,兀自在边上的椅子坐了,挑起茶盏抿过一口。玉阶面色惨白,迟疑着将那碎瓷片移至面前,抬头,邓潇潇正冷笑着望着自己。
“你这蹄子存的什么心思当我不知道么?”邓潇潇冷冷道,“仗着自己有几分姿容,也想飞上枝头做凤凰?之前的事情清婉仪不予你计较,你竟不知悔改,居然联合了外人陷害主子?若想证明你的忠心,也可,只需用这碎瓷片儿在你那白嫩无暇的面上划一道……”她慢悠悠放缓了调子,“不用太重,留下些痕迹便可。”
“还不照做?!”秋端亦冷声喝道。
屋外寒风阵阵,掀起了窗边厚重的帘子,玉阶青色裙角在寒风瑟瑟中更显单薄,她双手紧紧捏着那碎瓷片,唇角咬得近乎出血。“小主,奴婢真的没有……”“不必多说。”柳心挥手打断,颇觉不耐地望了眼外面天色,“时候不早,本小主还要往皇上那里。”
——毁去一个宫女引以为傲的容颜,等于掐灭她心中不安跃动的火焰,从今以后,她最好的归属便是紧紧跟于主子身边,多年挣得他人一声“姑姑”。
并不用严酷的刑罚,淡淡的血痕,足以摧毁韶龄女子心头最绚烂的梦。
这一刻,柳心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已经越来越冷,她是聪慧的女子,懂得在狠毒与宽容之间寻找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既然……小主需要证明……奴婢的这张脸,就送给小主……”玉阶霍然抬头,凄烈望了眼面前锦衣高髻的两位女子,心一横,将碎瓷片猛地往面上划去。
“啪!”茶盏碎裂,柳心悠然起身,一把打落玉阶手中瓷片。
“好了,今日暂且放过你。”柳心眼中充斥着警告的意味,宽大袖口有意无意扫过玉阶纤瘦肩头,引得她生生一颤。“容颜么,知道你舍不得,就留着吧。只是么,”柳心转向秋端,“画屏宫窄小寒酸,是容不得这个未来的主子了……秋端,明日便将她遣出去!”
“是。”秋端恭敬颔首。
柳心拖着长长的流彩暗花裙角错身而过,邓潇潇与秋端紧随在后。
“小主!”忽然听得玉阶凄然道,“不论小主如何想,奴婢是绝不会出这画屏宫的!”
柳心迅速回头,只见玉阶猛地举起那碎瓷片划向脸颊,一道狰狞血红顺着瓷片游走的方向在女子白皙面颊绵延开来,一道,两道,她仿佛感觉不到痛楚,出手毫不留情,女子桃花般娇艳的容颜被一道道殷红切割分隔,血珠沿着伤口渗出滴落,迅速坠落在青色裙摆之上。
她的眼睛本就生得很大,脉脉含情,而此时映着满面血红,只觉说不出的凄烈恐怖。
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柳心退后一步,扣住身后的桌子,“疼么?”她抽出袖中帕子扔到玉阶面上,“行了,我信你,停下吧。”
“是。”玉阶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软软瘫倒在地,帕子覆住她血迹斑斑的脸,迅速渗得殷红。
秋端迅速上前扶了她往后堂去。
“潇潇,我是否残忍?”院中腊梅树下,香气缕缕扑鼻。
邓潇潇摇了摇头,“若我是姐姐,早寻个错处将那贱婢杖毙了。”
“是么……”柳心微微一笑。她也想不到玉阶的性子这般烈,宁愿自毁容貌也不愿被当作内奸遣送出去,玉阶向来心思细密,若她偷偷处理玉佩不是因为心虚,那定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又是谁,能够让玉阶背负这样大的风险甘愿为之?
平西大军的战况还是如往常般极为缓慢地传入宫闱内部,楚天青近来忙碌,仿佛是前线战况分散了他对后宫的注意力,好些日子都是独自住在金龙殿批阅奏章直至东边泛白。
他的身体亦是时好时坏,宠妃如韩昭媛、梅嫔经常出入金龙殿,殷勤送去些自己小厨房精制的补汤糕点,楚天青侧倚着厚软羊皮铺过的长榻,殿中薰香气味怡人,隔着重重帷帘纱帐,柳心只是象征性地屈膝请安,远远地听得他一句“起来”,随后垂手站着,听榻前女子与他说笑几句,再起身离开。
不论是畏惧,是提防,还是心头涌出的某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怜悯,种种复杂的感觉在她心里汇集成流,如同混合着多种不同色彩的怪异染料,搅得心中混乱无比。
于是下意识地避着他,同时也回避他那日提及的她与慕松寒的话题,以及,他口中那句莫名其妙的“唯独对你在乎。”
——楚天青没有必要再招惹她,不是么?慕松寒已经如他所愿同意出征,他费尽心思布置的局分毫未被打乱,他是一个成功的博弈者,冷静,深沉,孤单。
陆芬仪的身孕已近九个月,眼看就要生产,宫中目前望去还是一片平静,但任谁都无法预料,在诞下皇嗣之前会不会出现什么别的变动。
那日从朝凤宫请安归来,柳心与晏流苏同行,随意闲聊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四座春池之后,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碧翠欲滴,风起微凉,两人说笑着,忽地望见不远处一袭素白亭亭的人影。
“给晏昭仪请安。”没想竟在此处遇见晏云遥,柳心笑吟吟上前行了礼。只是,晏流苏却在望见晏云遥的瞬间笑容一滞,片刻,颇为僵硬地屈了屈膝盖:“给昭仪娘娘请安。”
柳心从来没听过晏流苏如此疏离的语调,完全不同于往日的娇俏欢快,而多了浓重的深沉味道。
晏云遥素白衣衫勾勒着极为淡雅的烟云纹案,宽大袖袍藏匿在锦镶银鼠皮披风之中,她依然不着浓妆,眉眼恬淡如画,风掠过女子柔长的乌发,恍若随风垂散的云。
“柳心妹妹,流苏。”似乎也是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晏流苏,轻微的诧异在晏云遥眸中一闪而过,她温柔地笑了笑,抬眸望着竹林顶端细碎分隔的阳光:“今日天气不错,两位妹妹也是来散心的么?”
“是啊,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昭仪娘娘呢。”柳心也是欣喜的,正欲再说什么,只见晏流苏抬起如扇般的长睫,眼波流转粼粼,娇媚无限。
“娘娘,”她笑起来,“真是好久不见。说来我们也是亲姐妹,先后入宫为天子妃嫔已是极为巧合,他人都将我们比娥皇女英,却不知……娘娘早已清心寡欲不愿出头露面,只留下妹妹一人独对宫中波涛呢。”
“嫣良娣?”柳心惊道,却见晏流苏已经步履轻盈迈至晏云遥身边,颇有挑衅意味地对上她平和双眼,直直地对视,仿佛要看入她的心底。“娘娘清心寡欲是好的,只是,也要注重保养,恕流苏直说了,娘娘惊为天人的容颜也落下了岁月的痕迹,眼波亦不如以往明亮,更别说妩媚神态……当年翩若惊鸿的娘娘,也会像一朵逐渐褪去色彩的花儿一样,越来越苍白了么……”
“嫣……”柳心迟疑着要不要开口。
“娘娘,你已不复当年的美丽。”晏流苏再无丝毫掩饰,眼神凌厉。
——是啊,面前笑容谦和温雅的女子再不是记忆深处那个立于落花深处,眉眼细致,妩媚灵动的锦衣女子。她再不会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眼角上扬,举手投足间轻风荡起细微的木槿香。
她眉眼的凌厉被什么悄然抚平,她唇角勾勒的精明因什么缓缓隐匿,她不愿做繁花丛中最艳丽的那朵牡丹,而逐渐的,转为春风和煦中静静飘落的如雪梨花。
她忘记了整个家族的期许,亦忘记了曾与自己的约定,她如此强势地将过往通通抛弃,让自己措手不及。
“流苏,你还在怨我?”晏云遥眼中溢着极淡的哀伤,“很多事情,你不会懂……”
“娘娘说笑了,流苏不过小小良娣,怎敢对您埋怨?流苏只知道,若娘娘对家族全然不在乎,流苏便只能凭借一己之力去闯,任结果如何都不会后悔。”她一甩宽袖,背对两人大步而去,“娘娘自认韶华渐老,那便由流苏取而代之!”
她走得很急,带起一小阵冷冷的风,掠过晏云遥脸颊,只觉冰寒刺骨。
从未见过晏流苏如此失态,柳心张了张口:“昭仪娘娘……”
“不碍。”晏云遥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终是深深一叹。片刻,她转过身来,对柳心歉意笑道,“如妹妹所见,我与流苏的关系便是这样了……她怨我,我也的确该怨……扰了妹妹散心的兴致,真是对不住。”
“嗯……”柳心明白晏云遥定是有一番不寻常过往的,或许,她也曾宠冠后宫无人可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晏流苏眼底流露着不解、埋怨,还有妹妹对姐姐不易察觉的倚赖,柳心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反而清晰。
晏云遥说着便独自走了,一袭素白在这寒冬腊月里更显单薄,风掠起她的银鼠披风,凌乱了女子瀑布般垂散的长发。她来得悄无声息,走得亦不动声色,她不同于晏流苏的直接坦白,更愿意将一切沉淀在心底。
很多事情,不必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