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绕过林子。
柳心坐在溪边,将木盆中几叠衣物轻轻浸在水中,触手清凉,她轻轻拭去额角细汗,抬头望了眼那蔚蓝的天空。视线尽头群山绵延,浮云游走,风从很遥远的地方吹拂而来,夹带千里之外的轻烟尘土,沉淀在足下的草间。
一盆衣物清洗完毕,柳心活动了下手脚,顺着熟悉的路往回走。
此处是一片甚为宁静的竹林。
阳光照耀下,女子窈窕的背影逐渐隐没在翠色尽头。即使一袭素色衣衫,即使无甚华丽饰物,女子的容貌依然清丽无双。
——在洗净铅华之后,抽身回归最初的纯净天然。
美,本就应该纯粹。
竹林的尽头建了几座屋子,不算大,构造却还精巧,周围设了整齐的栅栏,各种所需物也是应有尽有。竹屋隐匿在林中,唯一条小道弯弯曲曲通了过来,路的尽头,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正不住地动弹。
柳心将木盆搁在一旁的竹桌子上。
“说吧,又来干什么了。”柳心撇了撇嘴角。
眼前站着的两人正是闻尘关与胭脂。
脱去锦衣华服,闻尘关身上那股纨绔味道仿佛淡了些,然而这家伙还是极重视外表,依然是白衣广袖迎风翩然,只可惜,今日那宽大的袖摆上不知为何多了几个墨点子。
“柳儿你来的正好!”闻尘关愤然拽过身边少女,“我今日来找松寒品茶,结果这丫头也跑来凑热闹,还美其名曰是特意来向松寒学画,没弄出个眉目不算,还故意甩我一身的墨!”
胭脂吐了吐舌头,轻巧窜到柳心身后,闻尘关欲上前拉她,碍于柳心在前,只得原地直跺脚。
“柳儿,我不管,今日若你不帮我评理,我便不走了,不走了!”一掀袍角在凳子上坐下,闻尘关干脆耍起无赖。
“……随你。”柳心白他一眼,兀自端了木盆往里走。
——同样的伎俩用了这么多次,也不嫌累?
柳心边走边摇头。身后的胭脂与闻尘关偷偷对了个得意的眼神。
薄帘后隔着一间简单的书房。
轩窗边搭着三五个花架,已是深春,各色花朵开得甚是美丽,微风拂面犹带浅香。
男子负手立于花下。
桌上画卷墨迹未干,白瓷盘中几点颜料犹如花瓣。
“在做什么呢?”柳心掀了帘子进来。
回过头,他唇边的笑意温暖,示意她自己看。
“呵,”柳心忍俊不禁,“你画闻尘关与胭脂做什么?还将闻尘关画得这样面部扭曲。”
慕松寒亦笑:“你回来得可真及时,若再不回来,这两人还要在院子里吵下去。”
柳心无奈地叹了声:“随他们去吧。”
——自从他们隐居此处后,闻尘关与胭脂也在附近寻了个住所,两人住得比他们还接近些,少不了吵吵闹闹的。那两人还极懒,闻尘关本是纨绔子弟出身,又不可能再入朝为官,和父母一番讨价还价后自己出来过日子;而胭脂只通医理,厨艺却是一窍不通,终于接受闻尘关的建议,每几日便要以吵架为由跑来慕松寒柳心这里混饭吃。
慕松寒性子宽和,柳心那边可不是轻易糊弄过去的,所以每次计划吵架,闻尘关都要与胭脂精心准备半个多时辰,面部表情逼得真实了才敢出来。
“今日我去了安宁镇市集。”柳心在竹椅上坐下,取了慕松寒的茶盏抿过一口,“瞧着几匹布花样还不错,便买来存着,等过些时日可添置几件新衣。”
揽过妻子的肩,慕松寒噙了笑意听着,约莫半炷香时间过去,柳心起身说要去准备晚膳。
“屋后竹筐中有几尾鱼。”
微微一愣,柳心瞬间明白过来:“你去过溪边?”
“是。”他含笑点头,“顺便将某人捉鱼不得的模样也看了去。”
面色一红,柳心作势在他肩头锤了下,转身出去。
转眼便是暮色四合。
并无丝竹管弦,并无婉转浅吟,此处只有一片纯净天然之声,回荡在蜿蜒的竹林小道中,映着天边逐渐瑰丽起来的云霞,只觉美好而宁静。
炊烟袅袅。
切得整整齐齐的土豆丝排列盘中,柳心随手将盘子递给胭脂。
“柳姐姐,这样的生活……你可满足?”冷不防忽然听见红衣少女问道。
她眼眸微动:“为何这样问?”
胭脂迟疑片刻:“你……会不会想起之前在皇宫中度过的日子?且不提那里的奢华富足,曾交好的朋友也自此没了音讯,你可会想念?”
“我并没有什么好想念的。”瞬间的停顿,她淡淡应道,案板上切菜声不停,“倒是苦了松寒,只能托人将慕府中人好生安顿,也不能回去看看……还有闻尘关与你,也是不得不过起这隐居日子……”
“啊呀呀,这样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胭脂连连摆手打断她的话,“早在我出师那日,师傅便教导我,医者当悬壶济世,不求荣华富贵,但求问心无愧,不管是之前帮着慕大哥假死,还是之后随你们一同隐居,我从没有半刻后悔过。”
“胭脂,多谢你。”柳心也笑了笑不再多说。
晚膳备齐,交给胭脂端上桌,柳心拭去额角的细汗走至院中。
天微微暗了,却还是能看见西边丝丝缕缕的云霞,隐去耀眼的明亮,这一刻的晚霞更多了几分宁和之美。
风萦绕发间,她隐约望见慕松寒在远处劈柴,轻轻松松的模样,不时和身旁的闻尘关说笑几句。
——呵,还有谁会知道,这么个俊逸的男子曾是统帅千军的大将?
柳心不禁发笑:再说了,松寒也不是外表上看去那么温雅无辜。
依然记得宫破那日,他们与唐奉业三人混于广陵王夹击不得脱身,一片慌乱中,忽地就看见松寒朝她递了个眼色,之后便是那番生离死别的景象,她被唐奉业带着走,而他葬身滚滚江流。
的确,若只有他孤身一人,逃离确实容易很多。
再加上慕松寒隐约猜到楚天青的意思,又怎会毫不提防唐奉业?
他不过是与她演了心意相通的一幕,借唐奉业之手将她安然带离,待到自己脱身痊愈之后再入宫来寻。
谁是博弈者?
谁又甘心当他人手下沉沦的棋子?
即使他的生命无法长久,也不能轻易殒在旁人手中。
那一日柳心与慕松寒漫步花下,她微微叹息,问他此病之下还余多少时日。
而他在她耳畔轻笑:“陪你,足够了。”
她娥眉稍蹙,旋即了然。
——人生,可长可短。
而在你身边,便抵过世间万千。
恍惚中又闻那熟悉的笛声。
依然是那一曲,那个人,在暮色渐逝、群岚隐没之时,萦绕在余光中的竹林里。
——却再不是什么都没开始的最初。这曲笛音,已经融入了她的生命,赋予了特殊的含义。
以及,记忆。
柳心闭眼,迎向拂面的风。
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在脑海中稍纵即逝。
——汀嫔、邓潇潇、晏流苏、唐圣语、秋端、晏云遥、云祥公主、贤妃……
还有,楚天青。
“……走吧。”仿佛是叹息一般,由唇齿间轻吐而出。
似是对自己说的。
柳心沿着林间小道缓缓步去,路的那头,男子的面容温和而隽永。
他揽过她,两人并肩看隐去的云霞。
执手此生,共看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