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春雨初歇,空气潮湿凉爽。
天空还是濛濛一片,满园都是泥土的恬淡味道,柳心并不执伞,一人沿着甬路慢慢地走着,绕过安巷,大片碧翠竹林在风中簌簌作响。
绣鞋踏过柔软的泥土,落下两排参差不齐的鞋印。
楚天青回过头微微一笑:“来得这么早?”
“怎敢让皇上久等呢。”柳心快步走至他身边,两人一同往竹林深处去。这片竹林生长得很是茂盛,仿若一面天然屏障。林子中央设了两三个白石桌椅,此时寂静无人。
“这几日我一直注意着祥婕妤,大约是因为皇上不去看她,她心情很是低落。”柳心细细道来,“上次这么一闹,她对涵妃娘娘的嫉恨更深,而涵妃娘娘那边也是厌极了这个异族女子,手下一干嫔妃都蠢蠢欲动,说是想帮涵妃娘娘讨回公道。”
“公道?”楚天青掀了掀眉毛,笑容毫无预兆地在面上绽开,“这个宫里又有什么公道可言?”在柳心面前的时候他总是很容易笑,不必对她掩饰什么算计心机,几乎都是极自然的真性情流露。
“嗯……”柳心象征性地弯了弯嘴角,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且不论笑意深邃与否,被这样一位英气勃发的年轻男子笑而望着,到底还是会有几分不自然。
几声轻咳将自己的尴尬掩了去,还未停,忽然听见身旁男子也用力地咳嗽起来。“怎么?昨日又服用舞雩散了?”柳心瞥他一眼,“这几日朝堂还算太平,没必要再装得那么像,舞雩散虽说对身体无害,但总是咳嗽吐血的,终归不好。”
她没发现他的笑容在这一刻有些僵硬。“嗯……随朕走走……”他转过身子,半簇翠竹稀稀疏疏地遮住了男子面容,她随他绕过竹林,面前碎石子小路在雨水的冲刷后变得有几分湿滑。
碧翠竹叶如帘幕般在眼前拉开,水汽朦胧的林子中仿佛只有他们二人。
柳心从来不知道这片竹林竟是如此深,遥遥望去碧绿一片,平日里也少有宫女内监前来,仿佛是忌讳着什么似的,任用偌大的林子中碎叶落了满地。此时雨后,遍地都弥散着清爽的味道。
绕出竹林,清风澶雨间,柳心望见一座并不甚大的宫殿。
仿佛已经是建了很久,斑驳的砖墙、爬满青苔的石阶、微微枯朽的树木,无不宣告着这座宫殿的陈旧安宁。楚天青忽然放缓了步子,极为小心地沿着那青苔石阶踏上,风拂着男子清俊的面容,发丝轻扬。
她从来都没有看过他如此宁静而寂寞的神情。
细微的光线如蝉翼般飘满男子肩头,他背对着她,略微地昂起头,仿佛是在感受着宫殿古朴安宁的气息。她走得近些,可以看见男子柔软纤长的睫毛似是挂着淡淡的水迹,有什么晶莹透亮的东西,稍纵即逝。
“这是……哪里?”她抬起头,深褐色的木制门匾上“静安堂”三字娟秀飞扬。
楚天青推开吱呀作响的铜门,一股淡淡的木香扑面而来。
“这是朕母后生前的住所。”楚天青一掀长袍在中庭的台阶上坐下,示意柳心坐到他身边。
她皱了皱眉,“可是,我听闻太后娘娘才华出众、锋芒毕现,垂帘听政达数年之久,怎会住在这等简朴的宫中?”
环顾四周,无论是桌椅床榻还是廊柱画粱,均是雕刻的简单精巧的图文,虽雅致,却称不上华丽。
“垂帘听政,那不过是时局所迫。”他简短一句,周身萦绕着有尘土味道的风,楚天青笑了笑,“那时候我还小,知道自己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着实兴奋了一阵。父皇并没有几个儿子,母后又是得宠正妻,自小来教导我的师傅都是天朝最有才华的文士。御笔挥毫,撼动晴川,男儿当如是!只是,我一直看不懂,为何母后面上会有那样无奈的神情……”
他歪过头朝她笑了笑。
“后来等到朕登基,母后垂帘听政,明眼望去仿佛全天下都尽在掌控之中。”他抬起头,远方的天空尽是灰蒙蒙一片,“可是很久朕便发现,手中御笔与一根朽木也无甚区别,那象征帝王权利的玉玺更是形如空物。”
有轻小的水滴顺则屋檐流淌,悄然坠落,啪嗒一声落在他的肩头。
“母后向来好强,拼劲力气也要帮朕征得这天下……记不得多少次母后在堂上与权臣争锋较量,那些话题让朕如坐针毡,然后朕便发现,很多东西是师傅与书本无法教给朕的,只有慢慢地熟悉,用最锋利的外壳将心完全包裹,才有可能胜出。”
“只是,还未等朕熟悉一些,母后便薨逝了……”心底最伤感的地方被触及,他反而淡淡地笑了,那笑容清冷如雪,又想是春尽时节枝头最淡白的那一朵梨花,柔软而敏锐,只戳得心头发痛。
“这天下是朕的,即使倾尽所有,朕也决不后悔。”
他声音低沉,忽然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柳心连忙轻拍他的背,楚天青自己拿帕子掩了,将女子白玉般的手握于掌中。
“……嗯?”柳心蓦地面色绯红,随后惊呼道,“你……你发烧了?”
——男子的手掌烫得吓人,指尖却是冰冷冰冷的。
她连忙探他的额头,果真一片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