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茶盏被一只修长青白的手捏着,稍稍偏了角度,盏中茶水碧绿剔透,怡人浅香随着白烟袅袅升腾弥散开来,扰乱了殿中萦绕的薰香气息。
抿了一口,放下,手按在胸口,蹙着眉头用力咳嗽数声。
“皇上早些歇着吧。”一只更为细腻修长的手按住他的胸口,女子秀发垂散肩头,长睫毛投下浅浅的阴翳,淡粉色的帕子小心翼翼捂上男子的口,另一只手轻拂他的背。
“嗯……”楚天青又狠狠咳了几声,半垂了眸打量着边上安静服侍自己的女子,她面上一片安然,心绪却不知在何处。“最近很少看到柳儿。”他有意无意地问道,“什么事抽不开身?”
“没有,前些日子感染了风寒,不便出门。”柳心服侍他躺下,将锦被拉至楚天青胸口。
正值午后,寝宫里一片明亮,内室门前横挂一长串水晶珠帘,映着阳光折射出七色光泽,玲珑剔透,入眼欲迷。
楚天青张了张口,终是没说什么,任由柳心背过身子推门而去。
薄如蝉翼的阳光在殿外廊中散落一地,光芒明澈恍若湖水。柳心碧色的裙角沿着走廊拖曳而过,绕过朱漆精雕的廊柱,空气中充斥着腊梅独有的清香。
风从很遥远的地方吹来,掠过宫墙僻角,增惹新愁。
慕松寒已经走了近三个月,好些时候,柳心都是一人静静坐在寝宫前望那冰盘也似的月亮。她不会琴,亦做不出什么遥寄思念的诗词,只能长久地回想着两人曾经历过的点点滴滴,脑中如书页般翻了又合。
月至中天,入夜的寝宫一片静谧。
“小主,来了。”秋端悄然出现身后,柳心神色一凛,迅速随秋端往画屏宫后门步去,门口早有两个手脚灵活的小内监。秋端手中提着一只纸灯笼,微微的黄光恰够照亮面前小道。
“小主,那里。”秋端伸手一指,不远处树林阴影之中有个娇小的人影缓缓移动。“嗯。”柳心快步跟上,秋端与两个小内监紧随于后,几人甚是小心,前面行走的人影分毫没有注意,就这么一路跟着,几人借昏暗树影遮住身形,直到走到一处宫墙边,那人影才停下步子,左右看了一圈,学了几声鸟叫。
另一边缓缓移来一个微黄的光点,走得近了,灯笼的光芒将女子面容映得逐渐清晰——那也是个宫女模样的人,约莫二十五六,眉眼甚是精明,从袖口抽出一叠银票递过去:“喏,拿着。”
“替我多谢小主……”一只光滑细嫩的手立即将银票接了过去,稍稍点了数,面上难抑兴奋笑意。
——竟是锦云?
柳心匿身于树影中,目光森冷。“小主莫要生气……”秋端平静的嗓音由耳边传来,“白日里这丫头都是一副纯真模样,要不是因为此事,小主也不会看清她的真面目。”
“我明白。”柳心点头道,“且听她们说了些什么。”
只见那年长宫女双手拢于袖中,“上次那件事你办的不错,近日小主暂时无事,你只需继续盯住清婉仪即可。”“是。”锦云忙不迭地点头,目送那宫女的身影逐渐离开,转过身也欲回去。
“小、小主?!”刚转过身,锦云吓得几乎瘫倒在地。
方才还是寂静无人的甬路忽然多了三五个人影,柳心站于正中,目光森冷,秋端上前猛地一把将她打个跄踉。“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秋端出手毫不留情,反手又是一掌打过去,锦云依然吓呆了,连面上的疼痛也全然不知。
连着数掌,锦云细嫩的脸颊已高高肿起,柳心示意秋端停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柳心冷声道,“替哪位娘娘办事呢?好处还真不少啊!”
“小主饶命……奴婢有苦衷的啊……”锦云吓得连连磕头,肿胀面颊上泪水横流,“几个月前小主出宫,唐嫔遣了宫女传召奴婢过去,让奴婢帮她做事……奴婢起先不肯,唐嫔小主就说,若奴婢不愿,她就要把奴婢在浣衣局做工的姐姐拉去杖毙……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奴婢……”
“你不要说了。”柳心断然喝道,“被迫?或许起先是如此,可是在你接过银票的那一瞬,什么都成了心甘情愿的交换。”
再不愿多说什么,柳心冷冷一甩宽袖便走。
“拖下去。”依稀听得秋端令两个小内监将锦云拖走,锦云一路哀泣,很快隐没在婆娑树影之后。
“只可惜了玉阶……”秋端赶上来道。
柳心“嗯”了声,脑中回想起女子原本姣好面容上横布的凄烈血痕,不由一震。
——玉阶生得花容月貌,便很自然地成为众人第一个怀疑对象,她性子倔强,能够忍受主子的责备,却受不了众人的误会。她找不出是谁对她刻意陷害,也不肯轻易拖谁来当垫背,她只有亲手将自己最为宝贵的东西凄然毁去,决绝而干脆。
“回去好生安抚玉阶吧……”柳心叹了口气。
——宫女,永远也逃不出任人摆布的宿命啊。
绣鞋踏过走廊,踩到什么东西后生生一愣。
柳心弯下腰,手指间捏着一粒微微泛红的药丸,嗅了嗅,仿佛有一股奇怪的香气。
“小主?”秋端瞧见她面色不对。“没事,你下去吧,也不早了。”柳心摆手道。
——就在那一瞬,脑中隐约回想起什么,宛如惊雷。
柳心抽出锦帕,在帕子来回的擦拭下,药丸表面的红色被逐渐擦去,“血?”锦帕上缕缕殷红隐约泛着一丝腥甜,她顿时觉得恶心,刚想将帕子扔开,廊边不远处一小滴鲜艳的红蓦地让她一震。
那是一滴极为新鲜的血,落在走廊边角,夜色之中并不引人注意。再细看,她顿时发现那一边的走廊依稀残留着浅浅的血点,仿佛是被人用鞋底特意抹过,痕迹仍余。
——这是她居住的画屏宫,怎会有血?
明亮的火光划破夜的寂静,柳心抬头去看,大队的侍卫从宫门前匆匆而过,“刺客,抓刺客……”已经有人来敲画屏宫的门,远远看着秋端走过去,向那领头侍卫说了些什么,侍卫左右环顾,这僻静宫殿的确一片安然的样子,便歉意地道了声“打扰”,迅速领人往另一边去了。
“刺客?”柳心一跺脚,这些侍卫怎走得这般急?这所谓“刺客”十有八九都是往自己宫里藏了!
刚想迈步,忽而又收了回来,她将药丸移至鼻前,仔细嗅着,竟觉得这淡淡的香气有些熟悉。
——究竟,是在哪里闻过呢?
柳心素来大胆,好奇心驱使之下,竟也不顾危险,从正殿寻了把小刀拢在袖中,独自一人跟随走廊残留的淡淡血迹一路探去。
“这里?”柳心望着屋门前立着的门匾,蹙眉。
——这是间用于储物的小屋子,里面横七竖八摆了好些箱子木柜,平日里就鲜少有人来,即使入了夜也没点什么灯火照明。
心里还是有些惶恐,她俯下身,确认门口却是有几滴浅浅的血迹,掂量着那刺客应该是有伤在身。将小刀横在胸前,她猛地将门推开……
屋中寂静,唯一抹苍白月光破窗洒在地面之上。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里面。”柳心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平稳些,她面色沉静,步伐微缓,待到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隐隐望见在屋子最里面的木柜之后凭空多出来一截衣角。
那人没有出声,仿佛在思考。
“若你不出来,我便唤人来捉你。”柳心提高嗓音。
“呵呵……”一声轻笑,竟是个颇为好听的男声。柳心蓦地将小刀捏紧,紧紧盯着木柜之后逐渐移出的人影,甚是警惕。
背光而立,男子挺拔的身影浸在黑暗之中。柳心迅速转身点亮烛台,昏暗光芒下,她看清面前是一个约莫二十三四的男子,剑眉星目,倒很是英俊。男子一袭黑衣,腰间坠一枚纯白玉璜,大约是因为受伤的缘故,面色有些苍白,右肩靠近胸口的地方用布条稍稍包扎过,却仍有鲜血缓缓渗地出来。
木柜边上扔了半截箭头,尖端有血迹。
“直闯后宫,你不怕丢了官么?”柳心忽然笑道。
那男子眉梢一挑:“你知道我是谁?”“不,我并不知道,我只是看你腰间玉璜价值不菲,仿佛刻有虎纹。”虎纹并不是平民随意可用,依照朝服等级,文官可用飞禽,五官则是走兽,会在玉璜上刻虎纹的,绝非一般刺客。
“你是这宫的嫔妃?”那人扶着墙想走了几步,气喘连连,“倒是聪明。”
“过奖。”柳心冷眼看他极为费力地走过来在旁边椅子上坐了,她并不看他,只将手中捏着的那纯白药丸举到面前,“这可是你的?”
“是,正是我的。”那男子倒是坦白,“我今日潜入后宫,就是为了把这药丸送到别人手上。”他腰间另有一只巴掌大的锦囊,应是装了药丸。“只可惜不慎被巡夜侍卫发现,一时疏忽中了箭伤。”他自嘲地笑笑,“怕是不能……”
“我可以帮你。”柳心望向他。
男子微微一愣,随即笑开:“这位娘娘,若我没有猜错,您应该是心向皇上的吧?我这个刺客冒然潜入宫中,你不但不唤人抓我,还出言说要帮忙……未免不合常理。”
“常理?常理都是人定的。再说,纵使我身为妃嫔,就一定要事事向着皇上么?”
“哦?”听得她出人意料的回答,那男子不禁眯起了双眼,深深打量着面前这个清丽绝尘的宫装女子,“这么说,你很讨厌皇上?”
“当……”想说什么,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又生生阻了回去,柳心偏过头,“倒也不是讨厌。”
她面颊微微泛起酡红,灿若桃花。
男子玩味地看着她:“这么说,便是喜欢了?”
“没有!”她脱口道,望见男子越来越暧昧的笑意,心中登时作恼,解释的话语到了唇边忽然停滞。
“我为什么要陪你继续这种无聊的话题?”她回过神来,冷冷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