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城东张夫人,王夫人,赵夫人到。”
“禀告夫人,城南李夫人及小娘子、公子到;马夫人及公子到。”
门房老陆头不断地前来禀报。
陆李氏端站门口迎接幽州名门夫人和小娘子们。她的脚越发益得有些疼痛,她拄着那根邛竹根拐杖的手有时禁不住有些颤抖。
翠儿端来一张木椅放在陆李氏身后,扶着她坐下。
“夫人,你的脚?”子薇有些担心地问。
“不碍事的。”陆李氏淡然一笑,“我原本无这毛病,从这年开春不知怎么就脚疼上了。今天可能是走了些路,越发痛得难忍。”
“凤儿、翠儿,将外堂茶水备好,把蜡烛点得亮亮的。小才子,将灯笼挂到外面大黄桷树上,全部都挂上,所有愿意到陆府来的幽州人都是我们的客人。”
陆李氏吩咐道,“凤儿将西偏院的哑嫂请来,她不会说话,但你要小心恭请,不可怠慢!”
“诺。”凤儿、翠儿应声而去。
小才子脚在地上磨蹭,“夫人,”他迟疑着说,“我们——”
陆李氏打断他的话:“战乱年代,我们必须同心同德!”
小才子应声“诺”,快速地跑开。
旋即,大红的灯笼挂上外堂屋檐,挂上院子里,也挂上门房,在陆府门外的大黄桷树上,也悬挂着好几个大红的灯笼。
“这是为何?”子薇不解。
幽州四城八门同时响起号角声,契丹大军在强攻幽州。陆李氏却在陆府挂出大红灯笼,却是何道理?
“城西张夫人携小娘子到!”小才子高声禀报。
陆李氏拄着邛竹根拐杖站起来。
门外,一位肥胖而矮小的夫人提着裙摆走进陆府,在她的身后是一位盛装的小娘子和两三名家丁。
“陆夫人。”张夫人见礼。
“张夫人,请!”陆李氏回礼,拉着张夫人的手,并肩走进堂屋。
少倾,陆李氏安顿好张夫人,又回到门前端坐。
凤儿扶着哑嫂走进来,众皆注目。
“娘亲,这人好臭啊!”张家小娘子掩鼻大声说道。
显然,哑嫂也听到了这话,她泰然自若地略略有些微笑,却并不在意,自在跟在凤儿后面往前走。
“你请随意。”陆李氏仍如常地对待这位乞丐似的哑嫂。
凤儿领着哑嫂到角落里安顿坐下,哑嫂闭目假寐,不再理会他人。
张家小娘子掩着鼻子往外挪,想距哑嫂远些。
子薇抱着小狼走进屋,看看哑嫂旁边有空位,就让凤儿拿来一张椅子把小狼放下,“哑嫂你给看着会儿小狼好吗?”
哑嫂睁开眼睛,看看小狼,似乎有些漠然地点点头。
俄倾,大堂屋里已挤满来自幽州的众多名门贵妇和她们的孩子,陆李氏和凤儿翠儿以及子薇都还在接待源源不断涌来的客人。
“幽州被围已半年。每当战事大起,我们便会邀请幽州名门夫人、小娘子前来喝茶,大家共同坐等我们的丈夫打退契丹狼。”陆李氏淡淡地说,“或者,等来我们丈夫的死讯。”
“那么,他为什么不上城墙?”子薇指了指门外窜来窜去的小才子。
小才子已经穿上铠甲,身背长剑,但他在院子里来来去去,也没什么大事可做,除了偶尔通传一下。还真不如去城墙上递递箭什么的?
陆李氏淡淡一笑,说道:“小才子自小在我家。他可以保护我们。”
“他?保护我们?”子薇有点不解,如果陆士航的数万大军都无法保护幽州城的话,一个小小的杂役怎么能保护满屋的妇孺?
“城内各名门夫人集中在我陆府,一则显示我陆府与各名门同赴国难,二则大家在一起总是可以互相劝解,”陆李氏继续说道:
“再说了,大战在即,我夫陆士航定会频繁调动军马,传达军令。如果城内大街小巷都是夫人小娘子们在乱跑乱窜,军心不稳定,还容易影响军队的调动、军令的传达。”
“他那么高大为什么不上城墙?”白芷指指小才子身后那个高大的黑影。
陆李氏有些迟疑:“这是城内的一个屠夫。”
“他这么高大健壮,没来由在我们这些女人和孩子中间闲呆着。夫人为什么不让他上城墙?”子薇是真的不明白,也随着白芷发问。
那个黑影走进屋来,在灯光下的他拿着一柄两尺长的杀猪刀,刀锋发亮的一把寻常杀猪刀。他一脸横肉,眼睛眯成一条缝,他看着子薇,子薇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后跟升起直冲全身,似乎全身都在被审视挑剔的恐惧。
那人咧嘴一笑:“小娘子,我是认得你的。你就是那个派药的小玄女。如果有万一,我会让你没有任何痛苦的。”
他的话更让子薇毛骨悚然:“什么万一?什么不让我没有任何痛苦?”
那个屠夫咧开嘴笑:“小娘子,你要相信我。我张三屠夫十年来一直是这幽州城里最好的屠夫,大半幽州人都知道我的大名的。他们说我是张三解牛。我没杀过牛,但是他们总是这么说。我还真不明白。小娘子明白是为什么吗?”
子薇更莫名其妙,随口问道:“你说为什么?”
那张三屠夫更是呵呵大笑:
“你看我这把砍刀用了十年,还是完好无损从没卷刀刃。我能依照猪生理上的天然结构,将砍刀砍入筋骨相接的缝隙,顺着骨节间的空处进刀,那些筋脉经络相连的地方和筋骨结合的地方,根本不用刀触碰就能解开。”
突然间子薇明白了张三屠夫盯着她脖子看的原因:他在找从什么地方下刀可以让她尺骨分身一刀便死!
她后背上涌出一阵冷汗:“我们,我们不用杀猪吧?”
“你杀猪去,不要在这里乱晃啊,会吓着我家小狼的!”白芷理直气壮地吼道。
屠夫张三回转身看看白芷,那眼睛直盯着她的脖子,让人头皮发凉:“小娘子,我不会吓着任何人的,我们都没有时间恐惧的。”
“这些灯笼会一直燃到明日清晨,明夜复燃,至到契丹大军撤退到三十里外。”陆李氏在旁说道。
子薇恐惧地看那屠夫张三一眼,心想,这里不是避难所,而是待宰场。
夫人们都在绣东西,表面很专心地绣,其实都心不在焉。
没有人说话。
“砰!”契丹人的巨力抛石机将石块抛进城内,城内升腾起冲天火光。
夫人们略略颤抖了一下,但没有任何人说话。相挨着的两个女人对望一眼,想努力地继续绣东西,但是手不听使话,针一下刺在手指上,两人同时发出惊叫。
这声惊叫打破了不合理的沉默。宽大的屋内响起抽泣声,渐而渐大,哭声连成一片。
那个矮胖的张夫人抬起泪眼:“四面号角,无兵可出,我们幽州这次完了!我们的郎君这次死定了!”
陆李氏一手拄着邛竹根拐杖,一手持着念珠,拐杖杵在地面上发出铿锵声音。
她面色冷峻地扫视一遍屋内那些哭泣的女人,将拐杖杵在地上发出巨响:“夫人们,大唐的夫人们!”
哭泣的女人以袖掩面,抬起泪眼看她。
“大唐的夫人们!”陆李氏高声说,“我们生在大唐,有谁没有经过战争吗?有谁没有经过生离死别吗?幽州被围六月,死伤过半。每天,我们都在掩埋亲人的尸体;每天,我们都在面对契丹狼的弓箭和炮火。我们还要哭泣吗?”
“正如阿胡拉所预言的,‘众卡维和卡拉潘在世界末日将遭受严厉的惩罚,正如今日受他们虐待和欺凌、失去生活自由的人们所遭遇的那样,而被压迫者将跻身于善良的天国’!”
“幽州有阿胡拉的庇护!有佛祖的佛光普照!还有九天玄女娘娘的庇护!契丹三十万大军都无奈我何!而今我们的郎君们、子侄们还在城墙上与契丹狼拚死对仗,他们还在为我们而活着,我们为什么要先流泪?”
众人抬头看着陆李氏,尽管泪水满眶却不再出声。
子薇走到陆李氏身边,扶着她,坚定地说:“四面号角怕什么?小猪听到老猪怎么受难,它们就会跟着叫唤!今天幽州的血难,是明天的血海世仇!”
这是子薇第一次在幽州名门贵妇面前亮相,她却没有意识到,众人都在审视她。
“我们是这个国家的子民,有时离乡背井才能成长,有时因此而死去。但唯有经历血与火方能坚强!十二只劣狗也可杀死一只雄狮!我们不惧契丹狼,我们的身后有华夏共族百姓!晋王大军即将来救援我们,解幽州之围!”
话一出口,子薇便意识到不妥。掷地有声,来不及更改了。
大家都听到了子薇说的最后那句话:“晋王大军即将来救援我们!”
“真的吗?!”夫人们悲喜交集,相互询问。
“她就是九天玄女!她的话就是神启!她说晋王大军来救援我们了便一定会来的!”
“原来玄女真的一直站在我们一边!有她在幽州就不会城破!”
“听说她也是袄教的圣女?”
“是啊,她说晋王会来救我们?”
女人们兴奋起来,相互微笑,握手。
原来,一个小小的谎言就能让众人从悲到喜大拐弯。
陆李氏朝子薇微笑:“夫人们,她这就是我们的九天玄女,她是上仙临凡,她的话就是神启,她就是诸神派来拯救我们的天神!”
“九天玄女!”众位夫人一齐起身,眼睛里是希望和感恩。
子薇昂然而立。
——如果一个小小的谎言能让众人开心到死,何乐而不为?这里的众多女人,应当有一半不会活到幽州解围,但今天,至少她们是开心的,高兴的。
至少,在屠夫张三的解刀横上她们的脖子之前,她们怀着美丽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