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雍容华贵,名扬四方,她宽宏大量,一如地面上奔腾不息的江河。她以千钧之力,从胡凯里亚山飞泻而下,注入法拉赫卡尔特河——”
头插鲜艳羽毛,满脸鸡皮疙瘩,来自粟特的袄教摩诃大萨宝嘴里吟诵着颂扬真主的诗句,拄着羽毛和丝帛装饰的法杖缓缓而来,在她的身后,三坛圣火经久不熄地燃烧,数百民众且舞且行。
“由我创造的水形成大河,流经七个国家,不分冬夏。阿雷德维遵照我的意旨……”
圣火经过子薇们的身边,一股暴烈的热浪滚滚而来,熏得众人退后三步。
当圣火经过时,子薇看到留后将军夫人陆李氏将双手高举过头向上做了一个不易觉察的手势,看上去似乎在撩头发——在她手离开那根邛竹根拐杖的片刻,在拐杖即将倒地的刹那,她将右脚轻轻一靠拐杖便在她又回到她身边。
她是琐罗亚斯德门徒这不足为怪。尽管她在家供奉有佛堂,并和三清观马真人有往来。幽州城许多百姓都同时信奉多位神祇。奇怪的是她似乎略有武功的。
子薇没有说话,只是扭开头思忖。
“袄教的教众也信汉人的七夕节吗?”她问身边的凤儿。
“这些西域教众和胡人来到我们中原久了,教众也多有中原汉人,大家也就入乡随俗了,和中原汉人一样过春节或七夕节之类的,教众中的中原汉人也随西域教众一起过他们的洋节。”凤儿解释说。
子薇略略扭头看陆夫人,她不知为何走到了后面,一名袄教教众正和她窃窃私语。
见子薇回头看她,陆李氏略略点头,不再和那袄教教众说话,走过子薇旁边时有意无意似乎不经意地说道:“那些胡人胡教经常请求我们陆府馈赠。都是幽州百姓,我们得恩威并施,就算他们不帮我们至少不与我们为敌就好。”
子薇点点头,“是啊,少一个敌人就是多一个朋友。在这大乱之世,四面埋伏八方战争哪能独自生存?”
“自我大唐王朝最后几十年来,中华大地一片狼烟,各地藩镇彼此争伐、胡虏南下侵扰我中原农耕之地,血流成河,饿殍遍地,遭殃的多是无辜平民。”
“一将功成百骨枯。战争中没有无辜者,战争中又都是无辜之人。”
“在这大争之世,中原大地唯有晋王最具王者之姿,他一直视维护李唐王朝为正统,是中原百姓的民心所向。可是他为什么放弃幽州呢?幽州是阻挡北方胡虏南下侵扰中原的最后屏障啊。”
“他不会放弃幽州的,在他有生之年,幽州都会被中原人牢牢掌控。正比如一个小家庭吧,兄弟虽阋于墙,却能外御其务,他们在家里争吵打架,但谁也不会招来外敌占据自己的家园。除了石敬塘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对了,上次你也曾说过有姓石的什么人会出卖我幽州。我都查过了,幽州现在姓石的都是普通人,唯有陆将军麾下亲兵队头姓石,看他样子还算老实,与契丹人也没什么关系。如果他真要出卖幽州的话,我迟早会杀了他的。”
陆李氏停住脚步回头望着子薇。这一次她的声音略高了好高,让子薇疑心是有意说给别人听的。
在子薇的身后,还有哑嫂默默地走着,她高高地捧了数盏河灯挡住了脸面,看不清她的表情。
子薇话一出口就直想抽自己嘴巴,怎么就管不住了呢?怎么总是将石敬塘这人说出来呢?历史是不容人篡改的,但历史怎么会由人轻易说破?
陆李氏这不知道石敬塘是何许人,便迁怒于所有姓石的,短时间内就将幽州姓石的查了遍,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不可谓不殚精竭虑。
“我只是随便说说,或许幽州本没有这个姓石的人。”子薇扭头看着远处,那里,袄教信众正在举行大规格的祈祷仪式,颂诗声音宏亮而整齐。
“什么人将为我馨香祷祝?什么人将郑重其事地向我奉献掺奶的祖尔?……我,阿胡拉.马兹达,以自己的力量创造了阿娜希塔,为的是养育和保护家庭、村社、城市和国家,并庇佑人类。”
“夫人你是袄教信徒吗?”子薇小声问道。
这一次,是陆李氏装作没听见。
运河边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陆夫人来啦!”
“甄小姐来啦!”
“看,那是陆夫人,那是甄小姐!”陆李氏和子薇的到来引起河边众人一阵激动,议论纷纷。
陆李氏和子薇缓缓而行,每走过一处,便迎来众人和欢呼和迎接。
众人闪开,为陆李氏和子薇让出一条路。
众人齐聚河边。
河水淙淙,波光闪烁,万倾涟漪映照着河沿众人虔诚的脸。
凤儿、翠儿、白芷将一只只河灯缓缓地推送到水面上,那些粘有古诗句的河灯顺着河水一路远去,逶逶逦逦再东去九曲河弯,终汇入桑乾河主河,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东海或渤海将是它们的归宿。
肯定会有人捡得这些河灯,一定会有人解开这些河灯里的秘密。
在每个河灯中间的纸片上,都用浓墨重彩写有与“水”或与“河”字相关的诗词。
子薇抱着小狼,教他双手合十向天地河神祈祷。
小狼咧着小嘴,看着热闹的众人咯咯大笑。从来不信神灵的子薇此时却万分地希望幽州城上空有神灵路过,听到她真诚的请求:
天上地下众神灵,请一定让晋王看到这些河灯,请一定让晋王回应我们的请求,请一定让幽州不要被契丹大军所破!
陆李氏将拐杖放一边,有些艰难地蹲下,亲自将一盏河灯缓缓推下河面,双手合十祈祷,嘴唇翕动,喃喃祈祷。
凤儿神情专注地将一盏河灯放进河里,双手合十。
翠儿满目含悲,将一盏河灯轻轻送到河面上,再浇了一点水在河灯里,那河灯遇水更燃浇得热烈,河灯慢慢远去。
子薇一直跪着,望着暗黑天空下涌动的河水,望着那些缓缓随水远去的河灯。在子薇的身后,一大片幽州民众也随之而跪下。
所有的民众都在静静地祈祷,所有人的心愿在此刻都相同相似。
就算晋王会放弃幽州,他也会在这幽州城周围布满斥候,这些斥候会观察幽州城出去的每个人、每只鸟、每辆车、每一个物什,甚至每片树叶和每一阵风。
而当斥候捡拾到这数百个河灯中的一个时,他们就会看见那些浓墨重彩的“水”字或“河”字,就会发现隐藏在这些河灯里的秘密。
而那些围困幽州的契丹人,他们并不会在意这些中原汉族流行的小时尚,就算偶尔捞了一个河灯来看看,大多并不识得汉字,就算识得一两个字也不会明了这些汉人玩的字谜游戏。
如果那些燕军看见这大片大片的河灯飘来,或许会当箭靶子练箭术,或许也会捞一两个来玩,看到河灯里粘着的诗词,也只会当幽州城人临死之际还附庸风雅。
子薇在心里喃喃地说:小狼,不管你出身何门何户,你都要记着战争给人带来的伤害,如果你有朝一天能主宰一方土地,愿你保得一方平安。
“小姐,我们的河灯飘了好远都不见有一个沉的。”白芷看着那些随水而去的河灯很高兴地说。
“那是。”翠儿很骄傲地说,“我们的河灯特地加了木质垫底,这样可保证河灯飘流长久,比其他百姓放的河灯飘流的更久远。总之如果最后有河灯飘流到渤海的话,那一定是我们放的,一定是河灯里粘有诗词的。”
今昔何昔此情此景,月圆人不圆。
“表小姐,如果你能看到这些河灯就快些回来吧,我想你了。我们都想你了。”白芷将一盏河灯推送入河,喃喃祈祷:“小姐她也想你的,肯定的。虽然她口里不说,但是我知道的。”
哑嫂也将手中的河灯一一推送入河,她默默地看着那些河灯远去,几滴清泪无声地滴落在五光十色的河水里,泛起丝微涟漪。
苍天你何其残忍,让幽州大地百年来血流成河?河神你何其冷酷?不生慈悲于幽州万民?
河边众人都伏低着头,静静地看那河灯远去,远去。
“呜——呜——呜——”远处,隐隐传来急急的号角声。
原本喧嚣的运河突然静了下来,似乎能听见河水淙淙。
“呜——呜——呜——”号角声悲鸣,凄厉地响起来。
这一次,众人都听得很清楚,两遍号角:契丹人来攻城了。
人群略有些骚动,但大家习惯这悲鸣的号角声,仍然杵立不动。
“呜——呜——呜——”但是突然东西南北幽州四城八门同时响起凄厉的号角声,契丹军大举进攻!
“咚!咚!咚!”高耸入云的心楼突然响起久违的战鼓声,那是召唤战士就位的战鼓声音。
河边慌乱起来,顷刻之间众人四散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