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身背箭袋，将头发扎得紧紧的，挤在子城南门的间门附近人群中。她的脸上涂抹了一大块拌有榆树汁的“美容面膏”，这使她美丽的面庞令人惋惜地多了一大块胎记，丑陋得令人不愿意再多看一眼。

契丹兵撤退，瞭望塔上锣声鸣响，休战号角呜声悠长。

南城间门吱呀呀地响着，吊桥缓缓放下，众多的捡箭百姓人头攒动，当吊桥终于“碰”地一声触碰到地面，众多的百姓冲上桥板，冲向不久前还是契丹铁骑站立的地方。

艾叶裹夹在蜂拥的人流中，踉跄地小步跑过吊桥。

小拽子和收尸队的士兵也推起松木板车，拉着一车车尸体出城门。

到处是争执和吵闹。在不久前战士们英勇牺牲的地方，百姓们为了一支箭或一把刀口已经发卷的狼刀争吵不休。

生存是第一要素，人类从产生到最后都在为生存而奋斗。

第一天走出城门的艾叶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她跑到稍远处草丛中寻找。拔拉开一丛丛的杂树篱，终于在一丛树篱下找到她的第一支箭。她有些惊喜地把箭捡起来放在身后的箭袋里。

她是捡箭军，她要捡箭来换小米。

艾叶转头看到有个男孩子脚下趐起一根指头大小的东西，显然，那男孩没有发现脚下的战利品。

艾叶眼睛发光：这或许是一枝箭，但那男孩子还踩在那里四处张望，寻找可能的目标。

“这人太多了。”艾叶走近，有些搭讪似地说。

男孩耸耸肩膀，似乎很了解情况：“是箭少了。现在我们城墙上的士兵都精灵着呢，知道那些契丹兵是佯攻，所以不到关键时候是不会发箭的。”

“看那边人多，是不是箭更多些？”艾叶有意地指着远处。

男孩眯起眼睛看了看，转身向那跑去。

艾叶心花怒放地跑向男孩刚才站的地方，几下拔拉，黄沙下真埋着一支箭。艾叶高兴地取出，只觉眼前一黑——

那男孩站在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在骗我？你早就看到我脚下有箭却要骗开我？”他睥睨着她，“看你脸上那丑陋的胎记，我就知道是上天在惩罚你的贪婪。”

“对不起，”艾叶不好意思地红脸了，“我不是有意要骗你，我家还有——”

她想说她还有三四个人在饿着肚子，但男孩已经走开了。

艾叶怔了怔，决然地拿着箭跑上前去：“这箭还是给你吧，我再去找。”

男孩骄傲地摇头：“照顾女孩子是我的责任。”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艾叶怔怔地站着。

第一天，艾叶仅捡到五支箭。

她空着双手回家。

白芷背上背着小狼，伸长脖子望着艾叶回家。

艾叶掀开布帘钻进窝棚，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草席里。

小狼看见艾叶，涎着口水“姐……姐”地开始叫人。

艾叶无奈地苦笑一下，算是回应。

白芷的肚子在咕咕噜噜地叫，她咽了下口水，终于忍不住问：“表小姐，我们有吃的吗？”

艾叶艰难地摇摇头，望向角落里的子薇，“她呢？有醒过吗？”

白芷也摇摇头，还是不甘心地问：“真没有吗？”

艾叶爬起来，挪到子薇身边，伸出手抚摸着她的手：“你该醒了，你都睡三天了，我们该拿你怎么办？拿小狼怎么办？”

子薇一动不动地躺着，脸上大汗淋漓。

“给她擦过身子吗？”

“有的，我一天都在给她擦，她一直不停地出汗水。”

“她还有痉挛和胡言乱语吗？”

“这大半天都没有。只是傻傻地睡。”白芷边说边挨近两人，“我们，表小姐，我们真没有吃的了吗？”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就知道吃！”艾叶突然发火，冲白芷大喊大叫。

白芷目瞪口呆地望着艾叶发火，突然大嘴一咧，扑到子薇身上嚎啕大哭：“小姐，你快醒呀，你不能再这样睡了，我们杂办呀？！”

艾叶正欲张嘴骂白芷，可眼泪水却突然如决堤的洪水喷泄而出。

白芷边哭边数落：“你要我们一块出潞州，我们都应了。你要我们去西京，我们也应了。可是现在你把我们落在这幽州，你死了，不和我们一起了，我们杂办呀！”

白芷背上的小狼不知为何也突然放声大哭，小窝棚里哭声一片。

一个人影在傍晚的夜幕中挨近窝棚，听到窝棚里的哭声，他驻步唉气，静静地候着。

这是小拽子。

良久，窝棚里的哭声小了。

小拽子从怀里掏出一个葵菜粗饼，这是他今天的口粮。他凑到鼻子前闻闻，好香呀。

小拽子露出幸福的笑容，用假装高兴的声音喊道：“艾叶，我今天有两个饼，拿了一个来给你。”

天刚亮，艾叶就收拾妥当，交待白芷：“不要让任何人进这窝棚，也不准收尸队的士兵进来，他们要看见你家小姐了会把她拖走的。听到了吗？”

“我记得的，不准离开她们半步，不准让任何人进我们的家，不准让收尸体队的进来。”白芷熟练地背诵着艾叶交待的事项：“但是如果小拽子将军来了，是要让他进来的对不对？”

艾叶一愣，漂亮的眉毛横过：“你说呢？笨死了你。”

白芷傻笑：“我当然知道要让他进的。他是我们的大恩人呢。”

艾叶苦笑一下，拍拍小狼的脸：“乖啦，听姐姐的话，不准哭哦。”

小狼高兴地说咯咯笑，嘴里发出他唯一知道的词：“姐……姐”

当吊桥踏板放下的一刹那，艾叶冲在最前面，她要跑向远处凤凰山山脚那些低矮的榆树丛中去寻找箭，前几天她一直在这样稍远些但却拾箭的人也更少的地方找，每天都能找到换一怀小米的箭。

忙活了两三个时辰，艾叶已经捡到八支箭，还差两支箭就可以换一杯小米了，今天她们四人都有得吃了。

艾叶抬起头来眯着眼看看树丛，然后又趴在地上歪着头从树丛底部的缝隙中去寻找是否有异样的东西。

她发现远处那堆杂树丛里似乎直插着两支箭，就飞快地跑去。有了这两支箭就能够换一杯小米了。

但是，有人发现了艾叶的秘密，跑得比她还快，超她半步跑到那杂树丛中，伸手抓到那两支箭。

“这是我的！我先看见的！”艾叶扑过去，凶狠地和先到的那人争抢。

“都有规距的，谁先抢到算谁的！放开！”那是一个健壮女人，她一只抓扯着艾叶的头发，一手紧紧地护着箭，怎么也不愿意放手。

两人从树丛下滚到黄沙地，以至于把自己箭袋里的箭都掉地上也不愿意放弃。

艾叶挣脱不开对方的控制，眼看那两支箭就在脚下，可是却无法挪出手去捡。

两个女人一直在那里翻滚争夺，以至于城墙上的号角吹响了都没听见。

号角声响起第二遍，两个女人仍然在疯狂抓扯，谁也不愿意放弃到手的战利品。

“快跑，契丹人来了！”有人在远处大声呼喊。

几乎是刹那间，艾叶清楚地听到了城墙上的号角声，一声，她停下了与那女人抓扯的手，静等着第二声，第三声。

那个健壮女人一只手抓着艾叶的头发，另一只手抓着艾叶的胳膊。她也听到了这声号角。她愣了一下，本能地想放手。

她也在等第二声号角，如果第二声号角响起来，再不跑的话就来不及了。

可是，没有第二声号角，也没有第三声号角。

两个女人突然反映过来，三声号角已吹过，她们已经失去了平安回城的机会。

而这时，远处契丹狼骑兵忽地从平地冒出来，挥舞着弯刀，嘴里噢噢地大声叫喊。

艾叶抓起箭袋疯了地往城门跑。那个女人也紧随其后。

护城河上的吊板已经拉起，城门已经在缓缓关合。

艾叶的眼睛盯着那个正在剥夺她生命的吊板，越过吊板，她看见了城门。那是生死之门。

那一刹那，艾叶突然明白了生命的易失。我要进城！她从喉咙里嘶吼一声，但这声音淹没在契丹骑兵暴烈的马蹄声中。

越过吊桥，小拽子眼睛的余光发现两个疯狂奔跑的女人。他骑着马站在城门口，脸上写满突然而来的惊恐和痛苦，他跳下马来，朝艾叶大力挥手。

快跑，快跑！小拽子嘶哑的喉咙声中，只有艾叶能听到那是什么意思。她双腿发软，大脑一片空白，但她双手紧紧抱着箭袋。

两个女人已经跑到了护城河边。可是吊板已经拉到半空，她们没有机会了。

那个女人快了半步，一手已抓上吊桥。

艾叶撞将过去，抢在她前面双手攀上吊桥边沿。

小拽子奔上踏板，他有力的双手在艾叶掉进护城河之前刹那抓住了她。

他抓住了她的手！

吊桥被快速拉起，小拽子紧紧地抓着艾叶的手，两人一起滚进城门。

艾叶扑到箭缝去看，却看见契丹骑兵的长矛枪刺上挑着一个人头。

是那健壮妇人的头。”

艾叶扑在小拽子怀里，浑身如筛糠一样发抖。

（备注——西京，即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