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微弱的风袭进密室,炷光摇曳,阴凉之气笼罩,令人不寒而栗。
刚才还温柔有加、情谊绵绵的留后将军夫人陆李氏,此刻却如中了魔障一样,表情忽变,语音陌生。
“那天,是契丹狼围城五十八天。我的小柱子沿着护城河去燕地秘密购粮,幽州城里早就没有粮食了,全靠我儿小柱子率陆家军在燕地悄悄地购买,然后再趁契丹狼休战时运回城里。
你知道,我们晋王与燕王是世仇,晋王正率军与燕军在南方对峙,晋王最大的心愿便是杀死燕王为其父报仇。所以,燕王是绝不会允许我们幽州军在其燕地购粮的。晋王无法回师救援幽州,幽州早已弹尽粮绝。我儿小柱子在燕地抢粮,无异于虎口夺粮。”
子薇觉得浑身有一股冷气自脚底冲上来,她望望漆黑的地下室门。白芷会不会发现她不在屋里睡觉而出来寻找?艾叶会不会从那个她心心念念的小拽子身边回了陆府来找她?
“我儿小柱子死了,当他冲过燕军防线,押送着五车小米,燕军从后面追来。我儿小柱子让同袍先押粮食回城,独自留下来抵档燕军。他一人抵档燕军十来人。以一当十啊。当他倒下的时候,他仍在高喊‘回城!’他是要同袍们把那五车小米运回幽州。
那五车小米可以支撑幽州十天。我儿小柱子倒在距幽州城仅半个时辰的路上。他的头朝着幽州,他的后背中了十八箭。他的白马也中了许多箭,他一直挥舞着周德威将军赠给他的长矛和弯刀,不让任何燕人踏过他的防线。他倒在距幽州仅半个时辰的路上。”
子薇喉咙咕噜咕噜地响,她知道,她被这位年仅十八岁的幽州勇士吓着了,她的泪情不自禁地往下流。
身在黑暗中的陆李氏仍然平静如初地讲述着她心爱的儿子死时的惨状。
“他的父亲,我的夫君,幽州留后将军陆士航率军赶到的时候,我儿小柱子已经倒下,燕军还割下他的头插在他的长矛尖上。他的父亲,我的夫君,幽州留后将军陆士航没有掉一滴眼泪,自始自终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我的夫君追上那群刽子手,这些刽子手正得意洋洋往回走,原本是有十来个的,其中五六个已被我儿小柱子或砍或杀。我的夫君追上这群刽子手,他挥舞着他的棠溪之剑,把那群刽子手全部挑死在小阳山附近。
那一天,小阳山的太阳是鲜红如血,红得如同暗黑的紫。我的夫君把我儿小柱子扛回来,用白线细细地把我儿小柱子的头和身子缝合在一起,扛在肩膀上,从城南走到城北,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全城,我儿小柱子的血从城南流到城东,流到留后将军府。”
子薇被吓住了,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望着黑暗中的留后将军夫人陆李氏,眼里浮现着那一路的鲜血从年仅十八岁的幽州勇士身上流淌出,一路血迹。
留后将军夫人陆李氏似乎忘记了子薇在旁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似乎是在和她亲爱的儿子说话,她把头轻轻地放在那具冰棺上亲吻,面露微笑。
“我的夫君把我儿小柱子从城南扛到城东,走进陆府放在我的身边。他抱着我儿小柱子的躯体,跪在被赤烈的阳光烤得如焦土的外堂阶梯上。
我的夫君说:‘我儿小柱子,你回家了,向你娘亲跪头问安,然后就好好地睡一觉。你辛苦了,你受累了。你在琐罗亚斯德的天堂圣殿等着我们,我和你娘会很快前来找你,与你共舞在天堂圣殿。’说完,我的夫君便抱着我儿小柱子的躯体向我叩头,三叩首。
所有的人都在流泪,满城的士兵,满府的下人。我没有流泪。我知道我儿小柱子在看着我,都说母子连心,他能感受到我的疼痛,我不能让他最后的时日还要为我的痛苦而痛苦。
我的夫君回到了他的城墙上。我一个人,抱着我儿小柱子坐了一夜。我知道,他的灵魂还在我身边徘徊。我知道,他还能感受到我的伤痛和眼泪。我没有哭,我真的没有哭。第二天,我把他抱到了这里。”
陆李氏站起来,围着冰棺缓缓移动,手指在冰棺上轻轻抚摸,如同抚摸她亲爱的儿子还鲜活的身躯。
“我儿小柱子身上有十八支箭,是世仇燕军的。我不能为我儿小柱子拔下来,我要让这些仇恨的箭一直留在我儿身上,留在为娘的心上。我在这间密室里静坐了一天,然后拿出我儿小柱子的弯刀,开始削肉。我很小心很小心地削,我怕我儿小柱子会感受到疼痛。
都说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若果是,娘就连血带肉再咽回去,带着我儿的血肉活下去,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直到看见那些燕军被晋王大军一个一个地砍杀完!
我把我儿小柱子的血与肉煮成粥,一点一滴地咽下肚。然后我慢慢地往我的夫君陆士航的帅帐走去。我一个人走去,我数完了从城东到城南的每一步,沿途是一片一片跪着的幽州百姓,他们在为我儿柱子送行。
城南是我儿守卫的地方,我带着我儿的血肉再回一次城南,我要让他看见,这片城墙仍然属于我陆家军。我接着从城南走到城西,我的夫君陆士航就在城西守卫,那里有一片开阔地,对契丹人的骑兵非常有利,所以经常遭到契丹人的强攻。
城西也是死伤将士最多的城门,战斗最为惨烈。我走到城西的时候,契丹狼还在佯攻,在酷署下,守军们站在烈日下守城。城西有近一半的将士都患了热射病,可是城西从来没有被契丹狼攻上过城墙。
我的夫君陆士航接过我递给他的粥,随手放在案边。我没再说话,重新端起。我的夫君陆士航看了我一眼,接过汤碗,仔细看着汤碗,他就那样看着汤碗。他身边的将士都在看着他。他慢慢地将那汤碗举过头顶,然后再轻轻挨近嘴边,啜了一小口。
我的夫君陆士航知道他喝的是什么。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将汤碗递给身边的将士,将士们接过汤碗,都如同我的夫君一样将汤碗举过头顶,再啜一小口。没有人问这汤碗里的是什么,没有人问。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儿与他们同在!我儿与所有战士同在!”
子薇跪倒在地上,哇哇哇地吐得一塌糊涂,把白天吃的葵菜汤和小米粥全部呕吐出来,最后连最胆汁都吐出来了,酸酸的,臭臭的。她趴在地上,拚命地用手抠喉咙,她的牙齿咬着手指,都快把喉咙抠破了。
“第二天,我依然如此,我会端着汤碗先走到城南,那是我儿小柱子死去的地方,再端着汤碗走到城西,那里,我的夫君陆士航还在率军苦战,只为守住这座不属于我们的城!”
子薇抬起泪眼,悲惨地说:“求求你了,夫人,别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