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署难消,热浪滚滚,城墙上,许多士兵都赤裸着上身,火光中一张张年轻稚气的脸满是疲倦,更多的是不惧。
卢少羽的部下大多是幽州少年军,他们在战争中出生,在战争中学会走路,在学会走路的第一时刻便是战斗。
许多孩童从八九岁开始便投身军中战斗,以换取生存必须的口粮,有的甚至从五六岁开始便在残酷的战争中送武器或战争间隙捡箭。
东城守将卢少羽拥有五千兵力,其中三千是幽州少年军,大部分比他还小。而这些少年军,是从周德威开始经略幽州时才开始组建的,勇则勇亦,却缺乏战斗经验。
卢少羽每天晚上会在战斗间隙到陆府西偏院,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有时他的身后会跟着三二名卫兵,他总是由着他们跟随,并不斥责或躲避。那些卫兵见他走进陆府并不再跟随。
卢少羽守卫东城已经五个月了,现在是幽州八月最酷署的天气。
卢少羽最恐惧的时候终于到来:十七岁的他,将与亲生父亲对阵战场,你死我活,或相反。
契丹大军如墨云一样排山倒海之势涌来,火光冲天,城墙外一圈墨云的乌云,契丹人坚硬的铠甲闪烁着阴冷的寒光,长剑和狼刀在火光中明晃晃地刺眼。
除了偶尔战马嘶鸣外,战场上一片寂静。
突然,契丹大营中数名宿卫军冲开重骑兵,高扬着“萧”字帅旗,策马前行。
重骑兵闪出一条道。
灯火中拥出一位面相和善却勇猛无比的大将来。
“契丹帝国世袭北府宰相、契丹帝国天皇帝宿卫军总管萧敌鲁在此!”
卫兵高喊道,手中的火把映照着那名赫赫有名的北府宰相、宿卫军总管萧敌鲁。
萧敌鲁被耶律阿保机喻为“心之功臣”,其深得阿保机的信任,是述律平的亲弟弟。他身兼数职,高大勇猛,对阿保机忠贞不二。
此次阿保机让他招降卢少羽,实在是杀鸡用牛刀,或许,意在让他休息休息,更或许是阿保机认为幽州已如一匹原本威武而今却失去所有的血肉和生气的骆驼即将倒下,他希望杀死这匹庞然大物的是他的亲儿子,以此建立战功。
幽州城墙上一片寂静。士兵们彼此看看,伫立不动,枪上矛,盾在手。
卢少羽跳下城垛,朝旁边的几名士兵点点头。
士兵们不知怎么应答,几个脑袋碰在一起,然后齐声高喊道:“大唐幽州千夫长、神射手卢少羽在此!”
数把火把映照着黑底长条形的“卢”字将旗。
卢少羽昂立将旗下,虽则瘦弱孤独,却英姿飒爽,勇气非凡。
城墙下的契丹兵又是一阵移动,在“萧”字帅旗下又涌出一茬人来,为首的旗兵打着黑底长条形“卢”字将旗。
城上城下两杆相同的长条形“卢”字帅旗飘扬,却代表着两个彼此仇杀、生死相搏的阵营。
契丹卫兵再次宣告:“契丹帝国寿州节度使卢文进卢大人有请卢少将军!”
这一下,城墙上所有的士兵都愣了。
如同洪水猛兽,如同暗夜鬼魅,数月来,所有幽州百姓的恐惧都在这一刻清楚地呈现:叛国贼卢文进招降卢少羽!
卢少羽嘴角生硬地拉扯了一下。他仍然昂立着。
幽州东城上的所有士兵都盯着他们的守将。
一名士兵悄悄退下城墙,往西城方向跑去,他是要去向幽州此时的最高军事长官陆士航汇报。
另一名士兵不觉察地掩下身子,从巷子里往另一方向奔去。他是要去向幽州兵马留后将军夫人陆李氏报告。
号角兵傻了似的将号角放在嘴边,习惯性地预备吹号;擂鼓的士兵举着擂锤呆呆地看着城墙上。
城墙下冲天的火把映照着,令城墙上的众人都能清楚地看见。
一骑赤红马缓缓骑出契丹兵阵,只是一骑。骑手摊开双手,向城墙上的众人示意他未带武器。
赤红马缓缓前行。那骑手越来越近,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渐渐清晰地走进火光中。不用任何人说什么,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来者,正是数月来造成契丹大军长驱直入中原、令燕北八军尽失、新州五州并毁的叛国者卢文进。
两千年来,中原汉家王朝数度更替,任谁坐上王座,任谁为贼,都不敢自毁长城,放任漠北胡虏南下,北方放牧民族也始终望长城却步,长城内外尸骨累累。
而今,竟因了一个小小的裨将,长城自此门户洞开,中原汉族成为北方放牧民族的大粮仓和后花园,予取予夺。
城墙上的少年军们怒目而视。
突然,嗖地一声响,一支箭射在红马脚前。箭是卢少羽发出的。
赤红马人立嘶鸣一声,卢文进勒马停止前进。
“我儿少羽——”赤红马上的人喊道。
城墙上的幽州守军、城墙下的契丹大军,万人静静的,天边无风,树叶不动,暗影重重中,所有的人与畜都在看着这天地间最悲惨的一幕。
卢少羽闭了闭眼睛,缓缓开口道:“父亲——!”
赤红马上的卢文进涕泪交加:“我儿少羽,数月未见,你可好?为父今日来见你了!”
“父亲带了数万契丹大军来见孩儿?”卢少羽喉咙轻响,话音颤抖,“父亲知道孩儿镇守东城,还特地带了契丹大军前来?!”
“我儿勿虑!”卢文进回头望望帅字旗下的萧敌鲁:“萧相国不会为难我儿!”
“那是什么?”卢少羽指指远方那些高大如城墙一样的木架屋。
卢文进再回头望望,答道:“那是鲁门弟子采燕山之木建造的塔楼。”
“哦。”卢少羽点点头:“如若孩儿不应降,这些鲁门弟子新造的塔楼便会攻上这东城,令我城毁人亡。”
卢文进摇头:“我儿不必如此,萧相国会保我儿一世平安。”
“那这东城的守军呢?那这幽州的平民百姓呢?父亲,你身为我父,尚不能保我一世平安,这世上又有何人能保我一世平安呢?父亲降契丹,孩儿不敢怪罪,只是孩儿不能随父亲心愿,是孩儿无孝,望父亲体谅!”
卢少羽的话还是不急不徐,不温不怒。多月来所受的委屈、因父亲叛国带来的耻辱都一幕幕闪过卢少羽脑际。
“为父当初不降便不能活,也不能再见我儿。”卢文进似有满腹苦水,“契丹天皇帝和地皇后二圣对为父恩重出山——”
“啐,你不如死了的好!”卢少羽满腹心酸地说。
“羽儿,我仅有你一个孩儿啊!”卢文进高喊着,泪流满面。
“孩儿送父亲两件礼物,”卢少羽似乎很伤心,他揩揩眼泪,伸手割下一截袍袖,扔下城墙:“父亲养育之恩来世再报。”
那是割袍断恩。
那截袍袖飘荡着,落在卢文进赤红马下。
“不!我儿再三思啊!”卢文进大喊。
“孩儿再送父亲一箭,以谢父亲使我母亲半生凄苦、老来还为你受累之恩!”卢少羽几乎是哭喊道。
嗖地一声,一支响箭凌空飞来,在卢文进未及掉转马匹回头之时,利箭已正中卢文进腿肚。
赤红马受惊,人立嘶鸣,将卢文进摔下马来。
萧敌鲁一挥手,令兵高呼:“重骑兵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