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旌旗,如林的刀枪,人叫马喧,满城弥漫着血腥味,护城河已变成血河,里面流淌着人类的鲜血,无数冤死的灵魂在天空游荡,久久不愿离去。
没有鲜花,没有情爱。没有粮食,甚至没有一片洁净的云彩。幽州是座死亡之城,是座人间炼狱。
“报!夫人已到东城!”一名斥候满脸血污飞驰而进,扑通跪在地上。
陆士航抓着他问:“卢少将军可有消息?可有回城?”
斥候摇头:“没有。”
“其他士兵可有回城?”他盯着斥喉又问。
“……”斥喉摇摇头。
陆士航点点头:“你起来吧。”
但是斥喉却没动。
石头上前搀扶。
但听斥喉喉咙一阵咕咕响,倒下,他的胸前喷涌出大股血水,他死在自己的血泊里。
陆士航见那斥喉还大睁着眼睛,遂伸出手轻轻地给他閤上。他挥挥手,两名扈从进来扛走已经死亡的斥喉。
“陆子轩听令,”陆士航喊道,“率兵一千支援东城,务必坚守东城!”
陆士航的侄子、二十岁的陆子轩走上前,很是震惊:“将军,我西城契丹大军压境,岂可再分兵?!”
“另着2000捆箭、1000支长矛东城。卢少将军乃我幽州之神射手,岂能让他无箭可射?!”陆士航又大声说道。
陆子轩眼神复杂地望一眼陆士航:“可是卢少羽便没有回城,将军!东城已不保了。”
“你务必坚守到天明。天明之前,卢少将军一定会回来的。”陆士航面无表情地说,“我只能赌他会回来,如果他再不回来,你和我夫人将会面临什么你明白吗?”
陆子轩大声回道:“我们将会被叛国贼卢文进和卢少羽率领的契丹大军消灭,一个不剩!”
他没有问天明以后由谁来接替他防守东城,他什么都没有问。因为他和陆士航一样清楚。
——幽州,除非有神迹,能坚持到天明吗?
“报,北城飞鎌火炮全数被毁,均为一契丹狼所毁,据他所称为契丹耶律阿保机之三子耶律李胡,力大无比,以一敌十。现此狼估计已到西城,请将军小心。”来者系北城马化平部下斥喉。
“以后报军情一律站立!”陆士航走上前扶起那名摇摇晃晃的斥喉,“继续说。”
“诺。”斥喉兵接着说,“三清观、紫云观、玄都观道士六十六人伤亡,鲁门女弟子中箭受伤,性命无碍。我军战士余五千左右,已击退契丹狼六次攻城。”
“马少将军可好?”陆士航急切地问。
“马少将军性命无碍。马道长已战死。”斥喉答。
“还有吗?”陆士航问。
斥喉摇头。
还有。还有很多。但是马化平不会再让报告。北城面临的是耶律阿保机的五万契丹军,纵有天险,奈何仅有一万人马,而且多是老弱病残忍饥挨饿之兵,能坚持这么久已是有如神助。
马化平当然希望陆士航派兵救援。当然!当然!可是,他也明白,陆士航再也无兵可派。如果再让陆士航派兵,那就会让这个幽州主帅首先战死沙场。
陆士航轻轻挥挥手,斥喉鞠躬退出。
陆士航走出营帐,契丹人已如潮水一样退去。这不是休战,这是拳头再次强力进攻之前的回缩,这是恶虎咆哮前的蛰伏。
旌旗猎猎,“陆”字帅旗旁是大唐龙旗。陆士航抬头,城墙上的旌旗都在无序招展。这是为什么呢?
哦,快立秋了。这是公元917年最后的署天,最后的烈日。
啪啪啪。战旗轻轻地翻飞。陆士航仰头望着那些战旗。明天,这些旗帜还在幽州上空飘扬吗?他不知道。他不敢问。
城墙上,不知何时一位来自燕北的士兵唱起歌谣:“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
刚开始是燕北兵在独唱,未几便有来自赵地士兵加入合唱,当唱到第五句时城墙上的士兵都含泪而歌,无论是燕人还是赵人,无论来自高句丽还是中原东都,所有的士兵都仰脸悲歌。
当苍凉的歌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更多的人加入,歌声从城垛上漫延到城门口,从正门到间门,站着的躺着的都在唱,歌声是那么悲壮,那么慷慨,又是那么无奈。
所有的人都知道,纵使龙城飞将军李广在世,也无法挽救幽州城毁人亡的命运了。
士兵们哼唱着,眼泪水无声地流下。那哽咽着的声音如同涓涓河水,刹那漫延,汇聚着千万滴战士的泪水,如东逝的桑乾河,从春到夏。
当幽州城不再存在的时候,当所有的士兵都战死沙场的时候,当时光流水一泄千里再也无法回复的时候,士兵们的灵魂还在此守候着他们的家乡。
苍天,你何其残忍,你何其不生怜悯?
桑乾河,你养育着幽州千年,为何今日要将它毁于一旦?
二十万人生命的血水,从此将漫延到渤海,染红的岂只大唐江山?还有华夏一族浸血的史书啊。
“报!”南城斥喉踉跄扑到陆士航面前。
接替陆子轩担任陆士航扈从亲兵的是一位胡子巴拉的胡人,他叫森天。
森天急忙上前搀扶。
斥喉背后身中数箭,能挺到现在就为完成报信的任务。
“快说,南城怎么样了?”陆士航抓着斥喉的肩膀摇。
斥喉喉咙一阵乱响,却终是说不出话来,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全部溅到陆士航铠甲上。
“千夫长还活着吗?”陆士航问。
斥喉轻轻地点点头。
“城破了吗?”陆士航盯着斥喉的眼睛。
斥喉轻轻地摇头。
陆士航松了口气。
“还有多少士兵活着?”
斥喉摇摇头,他不知道或者不清楚。他的身体软软地往下瘫去,他的手指着城墙上,他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来,喉咙一阵乱响,又是一滩鲜血涌出来。
“没有了……武器没有了……士兵……”他的头垂下,再也没抬起来。
“森天,我任命你为百夫长,率五百人去守南城,至到新的百夫长到来。”陆士航对还抱着那刚死去的斥喉的森天说。
一个时辰前才从普通士兵升任为陆士航扈从亲兵的森天有些吃惊。他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他看着城墙上的士兵,再抽走五百人的话,这西城怎么守得住?
“你要抗命吗?”陆士航一双冷酷的眼睛逼近他。
“诺。”森天拉直肩膀,把腰里的弯刀举到头上:“留后将军有令,箭手一百人,炮手二百人,长矛手二百人,随我到南城。”
陆士航余下的不足三千人了。
“你,你,”他指着城墙根两个打颤的娃娃兵说,“你们叫什么名字?”
两个娃娃兵努力地站直身子,但是那身板子实在太小,无论从哪里看都还只是十一二岁的男孩。
“我叫大熊。”一个说。
“我叫熊二。”另一个说。
“熊大,熊二,从现在起你们就是我的扈从亲兵。”陆士航说。
“诺。”两个娃娃兵齐声回答,声音有些颤抖。
这一天,陆士航已经换了几茬子扈从亲兵。从石头到陆子轩,到森天再到熊大熊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