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每天都有成百的人在死去,所以艾叶的死便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
人们只是略略知道这批采药者中有数人死去,承诺分发给他们的小米由他们的亲人领去,没有亲人的也就此作罢。
生命在幽州如草芥,能活过今天就是一种幸运。
每个人都在努力争取活过今天,谁也不知明天会有什么厄运降临。
陆李氏吩咐凤儿、翠儿帮着子薇整理药材,并分别堆放,每捆都写有品名,注明治疗病症、用量等大致事项。
“金圣花广场是来自西域的各教众,虽说他们和我们没有多少关系,有些教派甚至不容于我们中原汉人,被我们幽州百姓所嫌弃,可是被困幽州也是无奈之举,还是应当给一些药材的。”陆李氏说。
子薇小姐想起来自粟特的袄教摩诃大萨宝,点点头。
“银铃花广场主要聚集着幽州和新州、并州、慰州等各地的僧、佛、道及居士等,他们的寺或庙、观俱已被毁,居于定所,大多是中原人,也多为幽州百姓接受,这里还是得多送些去。”陆李氏又说。
子薇小姐想起自己在那里呆过的时日,点点头,随手在一张宣纸上写着“银铃花”三字,放在一堆药材上。
“铁树花广场有伤兵医士所,是幽州军的伤兵营,也是全城乞丐、流浪者、无家可归者、小偷聚集地,医士所肯定是要送些去的,那些流浪者、小偷等,如有伤病重的,只怕还是要给些。若不给,他们会偷会抢,那就滋生新的罪过,是不是?”子薇说。
与其与他们暗偷明抢,不如正大光明地送去,也是正确道理且挣些人情。
陆夫人点点头,“不要全部都派出,少量地给。咱们这次采药不容易,也只有靠这些药材度过难关了。”
子薇在一张宣纸上写上“铁树花”三字,放在一堆药材上。
“另外得备下些给陆将军送去,城墙上的守卫兵们受伤的多,有些轻伤都没有下城墙,因为没有兵员补充。现在又是热射病漫延,能救得一个是一个,只怕许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患病了还在守卫城墙。这城墙上还得多些送去。”陆李氏看着子薇说道。
子薇抬起头,“那就送两份吧。只是陆将军会收吗?会让士兵们用这些药材吗?”
陆李氏无奈地苦笑,“陆将军是个犟脾气。我会吩咐小才子或老陆头送药材去,不让陆将军知道。”
“还是娘亲你有办法。”子薇笑。
“余下的就留在家里吧,备用着。这也不知围城到几时,这些药材只怕也不经用。唉,晋王也不知走到哪里了,幽州几时再能看见晋王大旗?”陆李氏忧心忡忡。
子薇派完药材,从白芷怀里抱过小狼,走到陆李氏身边,安慰她:“娘亲你放心好了,有陆将军守卫幽州,幽州一定会坚持到晋王大军到来的。”
陆李氏盯着她:“据说你前些时在银铃花广场昏迷时曾有许多预言,许多老百姓都在传说你曾预言幽州的未来。你记不记得说过幽州是石敬塘出卖的这话?”
子薇略一愣神,苦笑:“我不记得说过这话。我都不认得石敬塘是谁,或许是从哪个士兵处听得这些话,昏迷时便信口而出,当不得真。”
“如果是真的呢?”陆李氏追问道,“就如大前天你说这桑乾河北岸有大量的药材我也不信,众人都不信,可是昨天你却采了回来,活生生地摆在这里。不由人不信啊。子薇你又是如何得知桑乾河北岸有这些稀奇古怪的药材?”
“我——我上次掉落桑乾河北岸时看见来着。”子薇无力地解释。
“那你如何识得这么多草药?我夫陆将军是粗人,你请别计较他今天那样对待你。不过他也说对了一句话:你是足不出户的官家小姐,如何突然之间识得这百草、又如何知道治百病的?”陆李氏轻轻地端起茶碗呷一口茱萸茶,眼睛却盯着子薇。
子薇低头逗弄着小狼,抬头微笑:“我一直有请师傅的。”
“你家白芷说你从小喜欢的事情——嗯比较特别,并不是特别能安静读书的样子,家里也没有请特别老师。”陆李氏装腔作势地随意聊天,却让子薇后背直冒冷汗。
原来,陆夫人不仅了解她在银铃花广场昏迷十来天的事,还私下和白芷聊过天了解她在潞州的生活?
“娘亲,我也不知是怎么就会知道的。”子薇干脆不解释了,越解释越像掩饰,干脆就附合大家的说法吧:“自从那次从北岸摔下桑乾河以后,我感觉我真的不一样了,而且我记得在摔下河时有人一直在我耳边唠叨,说了许多许多我不懂的话。”
“或许,你真是上天派来助我幽州应命英雄的神灵。”陆李氏沉吟,“白芷也说你从摔下河以后就与以前大不一样了。”
子薇淡淡一笑,再多说也无益。
陆李氏需要给苦难中的幽州人民一个神,但她自己首先需要说服自己:站在面前的这个来自潞州的官家小姐的确与常人不一样。
“等幽州城解围以后,我去西京问问有谁认得石敬塘,如果真有这个人的话,就先把他杀了以免后祸。”陆李氏胸有成竹。
铁树花广场。
小拽子已经昏迷不醒,不停地痉挛。
凤儿试着将一块三七放进小拽子嘴里。
小拽子嘴唇紧闭。
凤儿又将一把金钱草捣碎,试图以汁水滴进他嘴里。
小拽子仍然无反应。
“子薇小姐,他怕是没救了。”凤儿望着小拽子无计可施。
昏迷中的小拽子全身高烧,偶尔嘴里在嘀咕着什么,有时还在痉挛,伤口已经化脓感染。
如果再不用药,他是活不过三天了。
“一直以来都是艾叶小娘子照顾他。”旁边一名伤兵说,“或许小拽子在昏迷中仍能记得艾叶小娘子,如果艾叶小娘子还在,他可能会吃药的。”
幽州城此刻已经没有艾叶小娘子了。
子薇拿了凤儿捣碎的金钱草汁,用一根芦苇杆子做吸管,试着把吸管送进小拽子嘴里。但小拽子还是双眼紧闭,不进汁水。
“小拽子,”子薇残酷地说,“艾叶掉进桑乾河百丈深渊,不知生死。你可以不吃药,反正这些药材也是她用生命换回来的。她一直抱着这些药材。如果你死了,正好与她同路去冥府报道。”
小拽子仍然双唇紧闭,眼皮略略颤抖,显然,他的潜意识里能听到这些话,只是还来不及反应。
“如果她没死,”子薇看着他的脸慢慢说道,“或者在桑乾河的什么地方不知生死,或者被契丹兵抓俘生口,你不去救她的话,这世上就没人会去救她的了。反正我是不会救她的。我数三,你要再不吃,我就给别人了一——”
小拽子双眼紧闭,牙关紧咬。
“开始啦,一!”子薇盯着他的脸,生怕错过他的一丝生念。
“二!”子薇喊道,多希望小拽子能睁开眼睛,但他仍然没有任何求生意识。
他都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子薇站起来,转身离开。
一丝什么东西挂着了子薇的裙角。
她转身望去。
是小拽子血污凝住的肮脏的手。
子薇笑了,眼泪涌出来。
凤儿也笑了,揩揩泪水,忙蹲下:“小拽子,我们要活着,我们会活着的。”
在旁的伤兵们彼此望望,眼神里是晶莹的泪花。
一个伤兵拄着榆木拐杖走上前来对子薇说:“小拽子救了我们幽州,你救他。天上诸神一定是回应了我们的祈祷。”
“他们一定听到了我们的祈祷,一定会回应我们的。”子薇真诚地说。此时,纵使她是无神论者,何尝不希望神如人愿?
“这是紫苏,这是生半夏,还有霍香,一起煎水喝,给全城百姓和士兵喝解署热,那些已经感染了热射病的先隔离开,多喝些水。”子薇把几包药材交给万神殿的女尼,让她们煎水施给全城百姓。
“施主如此造福万民,必有慈报。”那女尼谢过,抱了药材而去。
“这个是金钱草,每家领一小把,反复煎水喝,我们只有这些,大家共享。可以预防时疫。”子薇将另一包药材交给门前走过的一名胡僧,她知道那是来自粟特的摩诃大萨宝的手下教众。
“我教民众多次前往桑乾河及凤凰山一带寻找药材,并不见此等良药,更不知有如此众多。娘娘因何得知桑乾河段有此良药?”那胡僧捧了药材却不走,问道。
子薇的智商已经不足以回答此类简单问题。
她只是淡淡笑笑。
“这些药材原是没有的,是随娘娘一起来到我幽州普救万民的。”远处,卫礼嘲讽地声音飘来,不用看,他一定是把嘴唇咧开到最大幅度,装腔作势地微笑说话。
子薇循声看去,只看到他远远的背影。
卫礼回头对她略一鞠躬,迅速地隐身人群中。
胡僧怔了怔,点点头,捧了药材而去,嘴里喃喃地说,“是啊,大萨宝也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