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万千枝凤凰在临风飘逸,满园凤仙亭亭玉立,在这夏日长达数月的酷署中格外神采奕奕。桂花含苞,正欲芬芳。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在这夏月黄昏。
而相隔一垄的蜀葵却不胜时季的转换,已呈凋落之态,萎蘼,零乱,无精打采。
或许,美丽因时而生,因地而易。
所有的曼陀罗药材和其他那些临时找到的药材都已经分配妥当,需要及时送往各城门。虽然数量太少,只能挡一时,但总聊胜于无。
“我一定要见留后将军。”子薇说。取了一片凤仙花揉烂涂在十个指甲上,这样就遮盖了因采药受到毁损的指甲。十指染好,纤细如玉,竟也明艳动人。
她将十指伸开,眯着双眼欣赏,自我陶醉。
“我一定要见陆将军。”她再次说道。
陆李氏摇头,很坚定地摇头:“将军日理万机,为守城操劳,没有时间来接待你,这些药材送到城墙上,我自会吩咐人使用。”
“可是如果他们不会用呢?不以为然呢?”子薇放下凤仙花残花,内心很焦急,“如今战事紧张,哪怕挡一时的攻城也是好的,对不对?”
“我们试试,”陆李氏沉吟着,“将军可能不会认为你是在献计,他自幼熟读兵书,精于战略,对这些可能认为是歪门邪道。上次他饶了我们私出地道之罪,或许认为契丹兵死亡是妖术也说一定。”
“妖术?”子薇有些惊讶。或许,这也是陆李氏内心真实的想法,尽管她一直在努力帮助幽州万民,但从来没有得到过陆将军或陆李氏真诚的认同,他们,或她们,只是认为她是巫医在行妖术。
子薇喃喃地说,“我倒但愿会些妖术。”
海风习习,从来没有如此之清凉。空气中仍旧弥漫着血腥和恶臭。这是攻城的间隙。双方都在重新布置兵力,处理伤员。
只有停下来的时候,战争带来的伤害才会更加赤裸、更加直观地呈现在面前。
遍地是来不及救治的伤兵的呻吟,和那些已经死亡、无法运送出城的死尸一起,成为城市的主要风景。苍蝇在嗡嗡地飞,老鼠在大街上四处奔窜,与对人的惧怕相比,它们更需要满足对腐尸的渴望。
“夫人,救救我!救救我!”走过一群倒卧在街头的伤兵时,一位伤兵显然认出了陆李氏,他蠕动着爬行,终于触碰到陆李氏的裙角,用最后的力气向他生活的世界发出最后一声呼唤。
他的双手和双腿都被炸断,血肉如泥,看不出还有一块好的皮肉,浑身似乎被剥皮,鲜血不断地从那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破烂布片上渗出,在他的坐处浸泡成一片暗褐色的血地。
陆李氏木然地站立着。她刚洗干净穿在身上的黛色长裙的裙角,在被那伤兵触碰过的地方显出零乱的污血印。
“送他去伤兵救治所吧,那里有医士。”末了,陆李氏长叹一声,吩咐旁边的人。
“夫人,我们随陆将军而战,这场战争本来就没有胜利的希望,我们还是走上城头。现在受伤无治了,求你给我们一刀,让我们走得干净些吧。”伤兵摇摇头,拒绝那些来抬他的人。
众人都默默地看着。没有人愿意结束他的生命,但显然他也无望活下去,只是在痛苦中拖延时间。
对人仁慈就如他所愿,结束他的生命吧。就算华佗在世,只怕也救不了他了。
陆李氏挣扎着往前走,“送走他”,她终不忍心杀了这个随她丈夫作战的伤兵。
“杀了我!”伤兵喊道,“杀了我!”
人能在不知不觉中死亡反倒是一种幸福,而在生无望时能迅速死去更是一种解脱。
他大脑清醒,思维还正常,他还活着,却连自杀都做不到了。
子薇有些踉跄走过去,面对他。
“好姑娘,求求你!”他面露乞求,极力地嘴角牵扯想微笑,看在别人眼里却是万分恐怖,“大家都很忙,总是没办法帮助我。”
子薇面对着他,手在怀里摸索着什么,她有一只匕首,当初卫礼送她的。
良久,她转身,终是不能对他施以仁慈。
“好姑娘,求求你。求求你杀了我,恩同再造。天上诸神会照拂你,你会有一门好婆家的,让你——”
子薇回转身子,将匕首插于他的胸前,“我以幽州人民的名义,仁慈地结束你的生命!”
他瞪大眼睛望着她,嘴里是还没有说完的话,似乎还在咕哝:“让你——早生贵子——”
子薇抽出匕首。然而似乎没找准位置,那伤兵还惨笑望着她,嘴角一股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朵朵血花溅在子薇月白长裙上。
伤兵艰难地想低头看看胸口,却又不能,挣扎着,向子薇眨眼,鼓励子薇,“早生——贵子!”
子薇闭上眼睛,再次将匕首狠狠插向他的前胸,并横拉,再搅动。
“我以幽州人民的名义仁慈地结束你的生命!”她闭上双眼含泪高喊,“愿你来生不再出生在幽州,愿你来生不再有战乱!”
周围的伤兵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子薇,却没人指责她残酷的犯罪行为。
伤兵那布满血丝的大眼睛仍然望着子薇,不知是对被夺去生命的不舍,还是对她大义助他死亡的感谢。
而旁边的陆李氏也是异样的眼光。
子薇有些木然地望着那双眼睛,或许,一生都将记得这双布满血丝、临死的大眼睛。
在陆士航的帅帐外,卫兵拦住她们。
“我是留后将军夫人。你不认识吗?”陆李氏虽还是拄着邛竹根拐杖,却挺着胸昂着头,尊严地问道。
“将军正和各城将军商讨军务,闲人不能进入。”领头的卫兵坚定地说。四名卫兵伸出长矛拦住她们。
“幽州大事以守城为重。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们来此是为守城而来,耽误大事你能负责吗?”陆李氏冷哼一声,伸出她手中的邛竹根拐杖轻而易举地格开卫兵的长矛。
但是其他三名卫兵还是紧紧地端着长矛,坚决不放行。
子薇清明的听觉能听见帅帐里传出各种激烈的争论声。
“我们弃城吧,将军,不是我怕死,是晋王根本无意来救我们啊!”
“是啊,数月苦守,死尸成山,血流成河,弹尽粮绝,晋王要救我们早就应当到了。”
“我们只有区区两万兵马不到了,纵算能抵档下一次强攻,还能抵档多少次?我们是在拿全城士兵的鲜血来赌!”
子薇闭了闭眼睛,大声喊道:“陆将军,我助你守城!”
帐内突然一片寂静。
片刻,一个苍老的声音发话:“让她们进来吧。”
陆李氏将拐杖轻轻敲一下卫兵的肩膀:“记着啊小子,我是认得你的。”
卫兵尴尬地笑:“我原也识得夫人的。只是陆将军不发令我哪敢让夫人进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