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你说这卢少将军真有意降契丹吗?”
“夫人,你这腿脚不方便,咱们是不是走慢些?”
“夫人,街坊上的老百姓都说,咱这幽州城过得了今天就过不了明天,咱们是不是别去东城啊?”
凤儿扶着陆李氏爬上东城城墙石梯,随行的只有小才子,还有陆府西偏院的哑巴女人哑嫂。
哑嫂头上盖着一张黑纱巾,默默无言地随着陆李氏爬上城墙。纱巾内是一张略有些紧张的脸,嘴唇紧抿。
陆李氏的邛竹根拐杖怦怦地一步步击打在石梯上,她面色坚定,似乎只是专注地走着一步一步的阶梯。
东城的天空似乎有些异样的安静,城墙上巡城的兵士很少,火把也稀稀拉拉的。
陆李氏没回话。
她只能希望卢少羽不会和他父亲一样叛国投敌。
或者她认为可以拿卢少羽的娘亲来做赌:如果卢少羽叛国投敌,那么第一个被挂在这东城墙头上的就他的娘亲。
但是陆李氏不能明说她有如此可耻的想法。就如同周德威和陆士航启用卢少羽做东城守将时一样,彼此心照不宣。
最重要的是:卢少羽明白他的一言一行将不仅关系着幽州城的生死存亡,不仅仅关系着他个人的荣辱,他无辜的娘亲将因他身首异处。
十年来,卢少羽知道他不是卢文进的孩子,却要担负卢文进叛国罪责。这个孤独的孩子从来没有朋友,唯一的亲人就是他的娘亲。
所以,当卢少羽传话请陆李氏坐镇东城时,并宣告众人他将叛国出逃时,陆李氏知道卢少羽在赌什么,也知道他这一赌注不仅仅是他娘亲的性命。
卢少羽在行计谋,此计不成卢少羽将遗臭万年,他的娘亲也将被挂在城墙上万箭穿而死,幽州东城将最早被契丹人打开。
陆李氏面无表情地走上城墙,站到城沿望向城外,在刀光剑影中的她显得格外刚强和坚定。
如果卢少羽真的诈计真降契丹呢?如果他真的置他娘亲的性命于不顾呢?
陆李氏暗叹一声。
如果真如此,那就是天要灭幽州。
城外空旷的平地上,飘扬着代表不同部族的颜色和形状各异的旗帜:正方形黑底白羽毛是乙室已部战旗,红底长条形绣狼刀是品部战旗,灰色素布绣有五只狼头的三角形战旗属于拔里部。。
“现在这东城是谁当家?”陆李氏问旁边的士兵。
一名老兵蹒跚着走上前:“陆夫人,我是来自渤海之滨的老渔夫,我叫福旺,千夫长出城前将东城交给我。”
陆李氏点点头,“且将卢少将军的布置详细道来。”
原本陆李氏哪能干政军国大事?只因契丹人围城六月,陆士航率军抵抗,陆李氏一直在协助夫君处理军政大事,幽州军民自是对陆李氏十分信服,所以这陆李氏直接到东城来接管卢少羽的部众,众人也觉得情在理中。
百夫长福旺将卢少羽出城之前的吩咐一一复述给陆李氏听完,怀着复杂情绪看向陆李氏。
陆李氏面无特别表情,只是轻轻地点头,“我以为他会派别的士兵,没想到他竟亲自去了。他竟然还胆大包天地宣告是降契丹人。这小崽子呀是没有给人留后路的了。”
“如果,卢少将军回不来,我们这东城怕是抗不住了。”百夫长福旺小心翼翼地说。
“卢少将军降了契丹?”凤儿情不自禁地喃喃说,说完立马觉得不妥,忙捂嘴偷看陆李氏:“他不会降契丹的,他是幽州最勇敢的战士,他不会为了自己一条小命投降契丹人的。”
陆李氏扯扯嘴唇,给凤儿一个责备的眼色,示意她别大惊小怪的。
哑嫂的面巾轻微地颤动一下,复又平静。
“不管这卢少将军在与不在,我们都得守卫东城。”陆李氏从城外收回视线,“百夫长福旺何在?”
福旺一愣,条件反射地答道:“诺。”
“着一百人守卫间门。”陆李氏大声吩咐道,“如卢少将军从间门回城立即报与我。“
“诺。”福旺大声应道。
“另着五十人守卫秘道。秘道外门置硝石三包,内门置五包。如卢少将军从秘道回城,后有契丹追兵便截杀,如不能截杀,便炸毁外门。如契丹追兵进到内门,”陆李氏略有犹豫,停顿了一下。
福旺睁大眼睛看着陆李氏:“如果少将军和契丹人裹夾呢?”
战场上瞬息万变,敌我刹那变位。最难处理的也最难决断的往往就是敌我双方裹夾在一起时,往往会投鼠忌器,杀敌一千自伤八百。
除非有决然的果敢,或者一起毁灭的残忍。
陆李氏有意无意地侧过头看看戴着面巾的哑嫂,斩钉截铁地说,“如契丹追兵与卢少将兵裹夾无法分开,便炸毁内门,封锁秘道!”
福旺有些吃惊。这道军令的意思不言而喻:如果卢少羽与契丹人一同走进秘道,不管他是否已降契丹,甚至被追击,陆李氏也会当作卢少羽已降契丹来对待,便要炸毁秘道,玉石俱焚。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陆李氏这道命令再明白不过:如果契丹人与卢少羽裹夾在一起无法将其分开时,为了确保城门不被契丹人攻破,她会将契丹人与卢少羽一起炸死。
哑嫂的手有些颤抖地想要掀开面巾,又无力地放下。
从战略上来说,这道命令是任何战场上的将军都可能下达的。
但这道命令的被执行对象是卢少羽,不能不令人震憾。
“任何士兵不许下城墙,不许出城门!”陆李氏锵锵有力地的声音回荡在城墙上。
“卢少将军不会降契丹的,他会回来的,他带走了东城的一千精兵,他会带他们回来的。”墙根下一名士兵喃喃地替卢少羽辩解。
福旺仍站在那里。
陆李氏突然冷笑,从怀中掏出虎符举起,“我军令在手,谁敢不从?”
福旺睁大眼睛望着陆李氏的手,大声应道:“诺。”
小凤也睁大眼睛:原来,陆将军还把调兵的虎符给了夫人吗?
“我们女人这一生,都是为夫为子而活的。小娥,这一点你最清楚对吧?”城墙上,两个老女人面对城外连绵的虎视眈眈的契丹兵站立。
闷热的天气里,她们立于城墙上。
实际上,也立于凶险之中。
哑嫂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立着,透过暗黑的面纱看着城外。
陆李氏拄着拐杖,坚定地站立在城墙沿。
凤儿要给她端只坐凳来,她不允许。她要让城外的契丹人看到她这个老妇人坚守在城墙上。
“东城若破,就让契丹人从我的身上踩过去又如何?”陆李氏冷冷地说。
“可是夫人你的腿脚不便,这站久了会肿痛的。”凤儿怜惜地说。
“那又如何?”陆李氏回头,“你且依着那墙根睡会,有事我会唤你。”
凤儿点点头退下。
凤儿不明白为何陆李氏上东城要带着哑嫂来,那哑嫂只是寄住在陆府西偏院的一个远房亲戚。
凤儿叹口气,依着墙根合衣闭上眼睛。
陆李氏面对着城墙外似乎在自言自语,但她说的话句句都能让哑嫂听到:
“想当年,你也识得字、会女红,也算是这幽州有名的良家妇女,不就因为一个男人沦落到如今吗?十年了,你心里在意谁又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都得活着,死便死了,什么也没有了,如同我的柱儿和敏儿。”
哑嫂嘴唇嚅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出。
“尽管我心痛如绞,可是我还得活着,我的柱儿和敏儿年纪轻轻,什么好日子都没有过上,就早早地去了天国圣殿,你说我这心里不怨不恨吗?可是我还得过下去对不对?”
陆李氏叹口气,似乎心中的话不吐不快:
“我来幽州后不久便听说了你的事。据说,那两个男人都要争你,但你肚里怀着孩子,你很是犹豫。孩子是谁的你自己是清楚的,但两个男人岂会善罢甘休?他们都说不管孩子是谁的都要。这也难得,毕竟孩子是娘亲的肉。
要我说呀,女人是可以让一个男人一辈子听你话的,如同我的夫君,是不是?可是两个男人呢就不大好办了,你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不照面,可他们照面了,还打起来了,还要争你肚里的孩子,这就明显难为了吧?”
陆李氏轻轻地说,连连叹气。
哑嫂的面纱明显有些颤动,一滴清泪顺着面纱流出。
哑嫂一动不动地望着城墙外的契丹大营,不让陆李氏知道她的伤痕在被揭开。
她不能让陆李氏知道怎么可以伤害自己,如同她知道只能装哑巴才能保护自己和亲人一样。
“十年前,两个男人以命相搏,你发下毒誓不再开口,何苦呢?”陆李氏叹口气,“十年了,你也太辛苦了。现在,一个降了契丹,一个在心楼死囚,你孤苦十年仅有一子,上天对你也太不公平了。”
哑嫂昂起头,任凭泪水悄然而下,心潮起伏。
“你的夫与子在这东城生死相博,而你一生独守空房。我便是你也觉得活着艰难。”
陆李氏残酷地说出最伤害人的话,她没有看旁边的哑嫂一眼。她等着她开口,但哑嫂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夫人,秘道有声音!”一名士兵匆匆跑来。
陆李氏一震:“守好秘道,不得让契丹人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