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饥渴的蝉躲藏在隐秘处高声鸣叫着,宣告它们对这个世界的占有领域。荷池里,偶有白莲轻轻摇动,那不是风所致,是幸存的几只青蛙见有人动静,扑通跳进池水清浅得快见底的荷池躲藏在莲叶下面。
满池荷莲,池底的莲耦也早被人挖得一干二净,全数充饥。在幽州久干不雨的酷烈阳光下,莲叶失去耦的寄托早已失去湿润的光泽,原本珠圆玉润的荷叶现在都蔫干卷起,软不拉几地承受着一日复一日的酷烈阳光。
幽州城里,几乎很难找到一棵拥有完整树皮的树,饥饿的老百姓把能找到的树皮剥来嚼食充饥。甚至连附近山上的白土都有人敲来充填饥饿的肚子,那些吃过白土死去的人肚皮滚圆皮肤银白,比鲜血染红的护城河水都更透明。
荷池需要雨水的滋润,正如幽州在渴望晋王的援军。
但幽州日复一日的久旱无雨,幽州人对晋王大军日复一日地绝望着。
“都说四月的牡丹,五月的芍药,六月的莲花,七月的凤仙,现在满园鲜花早已破败凋零,这才七月,正值莲花和凤仙当时节。青荷盖绿水,芙蓉发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同心莲。可是现在,这满园竟找不到一株可以入画的白莲。”
陆李氏拄着邛竹根拐杖走在花园小径的青石板上,拐杖柱在青石板上铿锵有力,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
陆李氏深深地叹口气,她身边随行的两个贴身侍女凤儿翠儿亦步亦趋。
“这座花园已有五十年的历史。听说最早是宣宗时的幽州节度使府邸。宣宗是我大唐第十七位皇帝,他大有贞观之风,有作为,明察善断。唉,如我大唐帝国都是如太宗、宣宗伟大的皇帝主政,何致于走到今天国破家亡?”
凤儿、翠儿彼此望望,也相跟着叹口气,却不多说什么。
“翠儿,你是我陆府的家生子奴婢,连你娘亲算起,在我陆府多少年了?”陆李氏慢慢地围绕着荷池走,看着那些日渐凋零的满园花卉连连叹息。
“我记得夫人你说过我娘亲是十九岁来陆府的。我今年也是十九岁,那我鲁家母女在陆府共三十八年了。”翠儿回忆道。
陆李氏点点头,“你娘亲是我的陪嫁丫头,你生来就是我大唐李家王朝的宗室侍女。你娘亲生养你时难产而死,你自小就在我陆府长大,我向来待你如女儿。虽说你是奴婢身份,在我陆府辉煌之时,却也当着一半主子。”
翠儿忙说:“翠儿多谢夫人养育之恩。翠儿视夫人如再生娘亲。”
“你娘亲难产而死,你父不知去向,你自小在我陆府长大,我需得为你后半生着想。原来想着等战乱结束,给你寻一户好人家生儿育女,只是不知这战乱何时休。”
“夫人在一日,翠儿便侍奉夫人一日,翠儿哪都不去。”翠儿扶着夫人,眼泪汪汪地说。
陆李氏淡笑,转身望着另一边的凤儿。
“你是我随我夫陆士航来幽州的路上捡到的,那时我刚生下柱儿,你一直在草丛中啼哭。我们的马车走过了,又回来。我夫陆士航说,夫人,你又有了一个陪嫁丫头。于是我们给你取名叫陆小凤。”
凤儿敛裙向陆李氏下拜,“夫人一向视凤儿如己出,是凤儿亲生娘亲。凤儿没有其他的亲人,只有夫人和将军,以及柱公子、敏公子还有翠儿姐姐。”
陆李氏淡淡点头,指着满池白莲:“如果再有一月不下雨,这满池白莲都会干渴而死。皮之不存,无将附蔫?”
凤儿、翠儿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夫人此话是甚么意思?两人相互望望,都不语。
陆李氏站定,回望两个小丫头:“你俩可会自始自终听我吩咐?”
两丫头吓一跳,急忙下跪:“夫人,我等有何错处会立即改正,请夫人但说无妨。”
陆李氏微笑:“看你这两丫头,我也就随口一说。起来呗。”
凤儿、翠儿相互望望,起身,“夫人?”
“将军和我若有什么不测,你俩就随甄小姐吧,我看她人虽小你们两三岁,却是心善心软,凡事有若神助,或许可保你们一生平安。”陆李氏看着两个丫头,“如此可记下了?”
两个丫头更是吃吓,急忙下跪:“夫人,我俩都跟夫人同生共死!绝无二心!”
陆李氏用拐杖轻轻地敲打两个丫头,“起来说话,给别人看见不知道的准会说我对你等有苛责的呢。”
两丫头急忙站起,“不是啊夫人,你干嘛要赶我们走呢?”
陆李氏微笑,“也就一说,你们着什么急?”
哦。两丫头放心了。
走过荷池,主仆三人又走上吊楼后面的花径,往水榭处漫步而去。
原本姹紫嫣红花满园的陆府花园,荷池水浅,白莲凋零,花径上百花蔫萎,诸多花儿都已枯死。
陆李氏略有些吃力地弯下腰,捡起一段干枯的玫瑰,拿到鼻尖前嗅:“这玫瑰花花香淡了,枯了,死了。和人一样,都需要天时地利才能生存的。我陆府经略幽州十多年,住进这将军府也有十年了,只怕是难度此劫。”
“夫人,你别吓我们啊。”凤儿翠儿听得夫人今天总是话中有话,有些不寒而栗。
陆李氏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个傻白甜有说过关于她家小姐什么吗?她家小姐如此特别,怎么一个侍女却是此等人物?”
凤儿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陆李氏,答道:“我一直都有问白芷关于她家小姐的事,或者以往的经历。白芷的说词也总是一致,只是说以前甄小姐在潞州订过一门亲,是姓王;那个小狼是甄小姐摔落桑乾河北岸时捡到的流浪儿。”
“那个小狼绝不是流浪儿那么简单。”陆李氏说,“至于是什么身份估计甄小姐也未必清楚。”
“是啊,牙齿只生了两颗却会走路会说话,是有点奇怪。”凤儿说,“而且甄小姐特紧张他,生怕他有闪失。”
“那到底甄小姐摔进桑乾河后发生了什么?那个小狼为什么独独在她摔下河后被丢到那里?有没有可能是她和别人的私生子?是她和契丹狗的杂种?”陆李氏沉吟道。
“不会不会!”凤儿摇头,“那天白芷在洗甄小姐的衣服,我都有看见的,那甄小姐的内衣是有血渍的,有月信的。我还特地多了一句嘴,问甄小姐的月信准不准。”
陆李氏回头望着凤儿:“白芷怎么说?”
“她说一向都准的,都是月中。”
“甄小姐沐浴时我借由给她送衣服,仔细看过她的胳膊,她的守宫砂还在。”翠儿补充说。
“那这小狼来路很奇怪。如果只是捡到的一个流浪儿,甄小姐犯不着那么紧张他。”凤儿说。
陆李氏转向翠儿:“艾叶以前说过些什么?”
翠儿继续回忆道,“艾叶是甄小姐的表亲,按说两人是很亲近的,但看甄小姐和艾叶并不亲近,心事重重,也不与艾叶分享。只是艾叶说过多次,说甄小姐自从摔进河里后变化很大。”
陆李氏差不多隔天就会在花园里走走。其实,陆李氏游园是有目的的。比如了解甄小姐。
“白芷也说过她家小姐最近都和以前不一样。”凤儿补充道。
“艾叶对甄小姐以往的事从不说及,看样子是对她过去颇有微词。”翠儿又说。
“我找人打听过关于甄小姐的事,的确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言词。”陆李氏面色凝重。
“哦?”两个丫头彼此望望。
“一个潞州商人说甄小姐是潞州元宵灯节的花魁,潞州名门贵族公子多与她相识,茶坊间流传着谁谁追求甄家小姐的资资,想来那甄小姐在潞州时是习惯与名门贵族公子们打情骂俏、挑逗引诱的。这是他的原话。”
“啊?”两丫头大为吃惊:“可现在看起来那甄小姐是一个完全不解风月的官家小姐呢,循规蹈矩,和陌生男子并无不妥。”
“到底在桑乾河里发生了什么事呢?”陆李氏问两人,也问自己。
池边无风,一池青荷静静地承受着酷烈太阳的炙烤,迎接明天的到来。
与子薇以母女相称的陆夫人,再次嘱咐两个丫头多注意甄小姐的动向,“任是谁,只要不与契丹人人私通就是我朋友,任是谁与契丹人有往来就是我敌人。”
陆李氏阴沉着脸:“我绝不会让契丹人钻进我幽州城来搞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