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打三更，敏儿打着呵欠。我心疼他，他每天半夜出门，早上要按时给我请安，睡眠时间本来就少，我这样拖着不放他出门，可是也让他无法睡眠。我很心疼他，好多次都想起身离开他回房。

‘娘，’敏儿说，‘你这半宿才下两局，余下的一局咱们明天再下行么？娘还是早些安息才好。’我不能离开敏儿，但又不能说破，我的敏儿是个内秀的孩子，他不愿意说出来的事儿，我若说出他会不开心的。

‘娘是有些睡意了。咱们母子好多时间未谈心，不如今夜趁此夜谈。’我打定主意今天要留他在家，不让他外出冒险。”

我的敏儿是个乖巧而孝顺的孩子，他总是对我言听计从。他答应和我夜谈，他主动在地上铺了一张毯子，让我睡床，他睡毯子。我想，这样他总是不能脱离我的视线的，再说，还有凤儿呢。我们母子各就各位，灭灯后夜谈。

‘娘，’敏儿说，‘娘，你知道我最想什么吗？’我不知道。我说。敏儿说，‘我想战后娶房温柔的妻子，但要像娘一样有主见。我想生三个儿子，长子要像哥哥一样高大英武，过继给哥哥，让他代替哥哥整日陪在娘亲身边，替哥哥向娘亲尽孝道。’

听到这里，从来不流泪的我在黑暗中泪流不止。我的敏儿，只要你安好，便是对娘亲最大的孝道。不知为何，我的眼皮睁不开了，睡意阵阵袭来。想来，可能是因敏儿答应与我夜谈我便掉以轻心，让他有机会在我喝睡前茶时往茶水里放了安神药。

我唤凤儿，凤儿不应声。凤儿也被敏儿下了安神药，昏昏睡去。敏儿起身走到我床前：‘娘亲可有事要吩咐孩儿？’我迷离的双眼看见敏儿的脸越来越模糊，耳里听着敏儿的话：‘娘亲在此休息，敏儿明天必将回来。娘亲放心，敏儿会活着回来替哥哥尽孝。’

我能看见敏儿换夜行衣，能感觉他的犹豫。他再次走到我面前，跪下道：‘娘亲，敏儿要去杀燕人，要杀光城南的燕人，杀出一条路来。这样父亲就无城南之虑，晋王就可以派人来援幽州。娘亲，敏儿明天回来给你请安！’

敏儿他跪下叩头，叩了三个头，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第二天早上，我掐着手心，我的手心已经红肿青紫，但是我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掐着手心。我端坐在堂屋，我等着我的敏儿回来。我要等着他回来。凤儿不时翘着脚尖前后仰动看看是否有敏儿的身影。敏儿还没回来！我看着滴漏。每滴一滴水，我的心就抽缩一下。

终于，我听到了那熟悉的脚步声，那轻轻的脚步声自远处而来。我跳下椅子，奔出堂屋。我的敏儿回来了。他的脚步略微有些踉跄，他正要下跪，我忙扶起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的敏儿，你回来了。’我说。敏儿挣扎着跪下：‘敏儿不孝，让娘亲担心！’”

从那天晚上起，还没有到天黑，我便会让小才子和所有的家丁守护着敏儿的院子，不让任何人靠近，不让小鸟的鸣叫和野狗的撕打声音吵着敏儿睡觉，我让更夫不再在留后将军府附近打更，以免打更声音扰了我敏儿。

我要全府的家丁和奴婢入夜前为敏儿端去可以宵夜的小米粥，在入夜前做完所有家务活，不准在府内大声说话，不准在府内争吵和有任何吵着我敏儿睡觉的声音。我无法阻止敏儿去做的事，我改变不了敏儿的宿命。

每天晚上，我都在佛堂念诵经文。我虔诚地向琐罗亚斯德请求帮助，虔诚地向佛祖释迦牟尼祈祷，虔诚地向观音菩萨祈祷，我向天上所有的神祈祷，希望我所敬仰的至尊神明能庇佑我的敏儿平安。

每天晚上我总是不再睡觉，至到天亮敏儿回家。

一个多月后的有天早晨，我的敏儿回来晚了，但他回来了。他实现了他的诺言，他回到了家，他死在我面前。他说‘娘亲，我要去见哥哥了。你不要伤心不要难过，我们在天堂圣殿会看着你的，会看着你和父亲守护幽州。’

我的敏儿是个夜行者，是一个孤独的英雄。尽管幽州万民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并不知道他在那一个多月里遇到了什么。他交给他父亲一张地图，上面绘有从城南潜入燕地，再转而入晋的求援之路。

从那以后，我的夫君，幽州兵马留后将军陆士航便派出数名求救者，沿着我的敏儿杀出的血路，从幽州转道燕地再去晋地，辗转前去寻找晋王求救。”

地窖里再没有声音，只有留后将军夫人陆李氏轻轻的啜泣声，还有子薇那不停颤抖的声音，她的牙齿在打颤，小身板不停地痉挛。

她不能相信，这地窖里的两具骸骨都是如此年轻就失去生命的幽州之子，她不能相信那个身负十八只箭还在望着回城之路的小柱子，还有那个温柔乖巧、夜夜冒险为父亲和母亲杀出血路的十五岁少年，竟然躺在这冰冷的冰棺里。

“自我的敏儿死去以后，我就发誓，不管是谁，只要能助我破幽州之围我便待之如上宾，不管是谁只要能杀契丹人便是我的朋友。所以”陆李氏转身抓着子薇的胳膊使力摇动：

“如果你是神，”陆李氏两眼着愤怒的光，拚命地摇动子薇的肩膀，似乎要把她的肩膀摇得脱臼，“如果你是神，你既已下凡临世，辅助应命英雄，为什么还要无动于衷？难道你真要等幽州万民被屠杀完才能现身吗？难道我幽州万民是应全部献祭的生口？”

子薇有些被吓蒙了，呐呐地说：“我都说过几遍了我不是神，我真的不是什么九天玄女——”

“如果你是神，你何德享我幽州万民之奉献？你何能高高于上冷眼旁观你的信民在水深火热中生活？你既不能救万民于水火，我明日便捣去你的神庙，削去你的衣冠，让你再不能尊享我幽州万民之奉献！神不救民，要神何用？！”陆李氏悲愤地喊道。

子薇闭上眼睛，胸中万火焚烧，“我——”

“如果你不是神，你年仅十三四岁便能夜渡桑乾河，与靺鞨人对抗，知道以百花当药泥，你这幽居深闺的官家小姐又何来如此？”陆李氏声声渐高，眼神犀利，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高喊。

“我不是神，”子薇也大喊，“我不是什么九天玄女，也不是什么观音菩萨，我也救不了万民。但是，但是——”

子薇心潮起伏，她得保护白芷和小狼，要帮助艾叶救郭小拽，陆李氏是她千年后的娘亲，而她们，白芷，小狼，艾叶，陆李氏，就是她子薇现在拥有的一切，是她在这个世界的一切。

“娘亲，如你需要一个神，”子薇泪流满面，“如你需要神我就给你一个神。你需要我助你守护幽州，我便为你守护这幽州。我会和幽州万民一起，为拯救幽州而献出每一滴血，奉献我至尊的生命！”

“那你，”陆李氏盯着子薇，缓缓鞠躬：“那你——便是我的神，便是幽州万民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