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开,我这不医人的。”那背医箱的人狠狠地推搡艾叶,看看艾叶那张可怜的脸,又说:“背药箱的人不一定是医士,正如穿铠甲的人不一定是战士,拿刀的不一定是医士明白吗?他们可能统统是强盗。”
艾叶苦着脸:“我家小姐快死了,你行行好能给点药吗?”
“我这不是药,都说了你。你要找医士就去子城铁树花广场,看那里还有活着的医士没有吧。不过找到了也白找,那些战士都要死不活的,还管你平民?”那背药箱的人不耐烦地转身要走。
艾叶拦着他:“你就行行好给一点药吧,我家小姐真的快不行了。”
那人露出快意的大笑:“你还真不死心呀?我都说了我这没药,你不信。来来来,你来看看这是不是药?”
那人打开药箱,要艾叶看。
艾叶探头,那还真不是药材,是一堆肉。
一堆新鲜的白里透红的肉。一根小小的指头从手背截下,略有些苍白,似乎还有生命力,还在颤动。
是人肉,是才屠杀的婴儿。
艾叶弯腰捂着肚子哇地一声大吐,她挥挥手,示意那人滚开。
那人快乐地大笑:“都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以为背药箱的就是医士?我都说了你不信,你非不信。”
艾叶抬起头,擦擦嘴角的污渍,眼里含着晶莹的泪水,痛苦地摇头。
艾叶穿过西大道往南城子城走去。
巷子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无精打采地望着她走近,啐了一口,有气无力地说,“我这里没生意的,你不用来抢。一个铜板都没人给。”
这是明春院的大妈,她身后还有两三个同样无精打采的女人。幽州被围数月,连明春院的姐妹们都生存困难,她们哪能容得下来抢食的人呢?
“所有的男人都上了城墙,没上城墙的不是小偷就是杀婴犯。走吧你。我们都没生意的。”
艾叶默默地走过,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破烂门洞里的妓女。
那些妓女同样无精打采地望着她,她们对她没兴趣,除非她来抢她们本就寡淡的生意。
角落里躺着一个两三岁的死婴,一个只挂了张破布片的、看似他娘亲的女人候在那里,见艾叶走过立马来了精神:“你要吗?才咽气的,是我自己生的,还是男孩子,有七八斤重的。就换三杯小米行吗?两杯也行,两杯,够便宜了——”
艾叶睁大眼睛捂着嘴:一个亲生母亲连自己死去的婴儿都要卖掉,这是个什么世道呀!
“就两杯小米,够便宜的了,你还嫌贵呀?”见艾叶走过,那母亲不满地冲她吼道,“有本事你生个男孩来看看?”
艾叶闭闭眼睛,继续往前走。
终于走到了铁树花广场。
广场上人声鼎沸,人来人往,抬着担架的,拄着拐杖的伤兵彼此推搡,喧嚣、吵闹声不绝于耳,那些躺在广场上无人料理的伤发发出痛苦的哀嚎,收尸队的队员在其中穿梭,寻找那些已经死去或奄奄一息无法活下来的伤兵。
苍蝇、臭虫肆虐,就算有人在面前也毫无顾忌地叮咬着那些带血的人肉。
“医士,有医士吗?”艾叶大声问。
没有回答。
艾叶抬脚往人多的地方挤去,却被什么绊住脚。
她低头一看,是一个伤兵。
那伤兵整张脸都血肉模糊,眼睛处是两个深洼的血洞。他已经失去了双脚,左手也齐胳膊处被斩断。他躺在那里等死。他看不见人,只是随意地摸索着周围,好不容易抓着一个人自是不会放手。
“好大婶,好小姐,求求你给我一刀,让我早去天国圣殿,这里好热呀!”那伤兵看不见他逮着的是什么人,只是胡乱请求,“我为幽州守城而死,我宁愿死在城墙上呀!”
艾叶用力想从那双血手中扯出脚,大声惊叫:“放手,放手呀!”
那人听出是一个姑娘的声音,血肉模糊的脸上竟有些笑意:“你是一个好心的小娘子?一定是的,求求你给我一刀,我本想自己解决的,可是下不了手呀,你一定能的。我这左腰铠甲下面有一把匕首,现在是你的了。你找到它。”
艾叶的大脑失去正常思维,她嚷道:“好好,你放手,你放手呀!”
那人似乎有些相信她的话:“就一下子,好姑娘,你拿我的匕首,这是英雄的赠品,它以后就是你的了,它叫召南之花。你用这召南之花送我去天国圣殿吧。”
“你放手,我——我帮你。”艾叶坚定地说。
“不,除非你用召南之花送我一程,否则我绝不放手的。前面有一个人也是答应了我,结果我一放手他就跑了。”那伤兵坚决地说。
艾叶试着扯扯脚,那人抓得紧紧的,根本不容她耍赖溜走。
她弯下身子在那伤兵血迹斑斑的铠甲里摸索,找到了那把名为召南之花的英雄匕首,闭了闭眼睛,嘴里喃喃地吟道:“幽州伟大的守城士兵,我以仁慈的名义结束你的生命,愿你在天国圣殿快乐歌唱!”
那伤兵脸上浮现出神圣的庄严:“我生命的最后一程一定是一位美丽的姑娘护送,感谢诸神的恩赐——”
他的话音刚落,艾叶便将匕首狠狠地向他胸口刺去,狠命地,一下一下地,鲜血溅得她满脸都是。
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周围一片寂静,许多人望着她。
她泪如泉涌,大声恸哭:“他求我的,他求我的,我没法呀——”
众人望着她,一言不发。
伤兵痉挛着,终于停止挣扎,灵魂渐渐离开痛苦的肉体。
艾叶将召南之花在身上擦拭干净,藏好。
在一群拥挤的伤兵中艾叶找到医士,那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胖女人。
“什么?你说什么?”喧嚣的人群中根本听不出彼此的话语,大家都在吼,哭泣、争吵、拉扯,广场上空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我家小姐颤抖、发高烧,快死了——”艾叶附在那胖女人耳边吼。
胖女人正在给一名腿部被炸伤的士兵准备截肢,她满脸是血,身前的围裙上污血渍往下流,可以看出她在一直不停地干活。
“那就没死。这里连死了的人都没人治,你要我放下这些战士去救你家发高烧的小姐?”胖女人推开艾叶。
艾叶抓着她的胳膊:“你等会有空了来看看行吗?没有医士,没有药,她会死的。”
胖女人的耐心终于没了,她大吼:“这里有医士吗?这里有药吗?我他妈就不是医士,我只是在并州家里给家羊接过生,现在我不仅要给人接生,还得给人剖腹、截肢,你以为我容易吗我?”
艾叶愕然,大张着嘴。
“抬上桌子,把他手和那只脚捆好,把头摁住!”胖女人不理艾叶了,径直向她旁边几位受伤略轻的士兵下命令:“摁好呀,不然我会宰掉他其他的部分的。”
那被摁在桌子上的士兵惨叫:“我不要砍脚,我要那只脚呀,我还没有娶媳妇的!”
“你还是先想着活命吧。你这只脚都化浓几天了,再不砍掉,你连活命都没机会了还想着娶媳妇?”
那胖女人边骂边高举起一把刀口发卷的斧头:“摁好啦,我要下刀啦!”
随着“碰”的一声,鲜血四溅,那些飞扬的血花也溅到艾叶脸上,桌子上的士兵惨叫一声昏死过去,他的伤腿掉落地上,再也不属于他了。
艾叶甚至没擦一下脸上的血水,机械地走出铁树花广场。
“下一个,先把那些要砍腿的抬上来——”远远的,她听见来自并州给家羊接生的胖女人在大喊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