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骏端坐于上,见薛楚涵三人来到,招呼三人随意坐下,不必拘礼,接着长叹一声,感慨道:“天下已经不太平了。现晋朝内外交困,内有孙恩作乱,聚集数十万民众进攻建康,虽有北府军刘劳之抗衡,将其逼退入海岛,可贼人蠢蠢欲动,不日便要卷土重来。外有后秦三番四次骚扰,一度攻陷洛阳,迫使我军南撤,几乎控制了整个黄河、淮河、汉水流域,若非姚兴诸子不和,国内政局不稳,就怕我晋朝便要就此亡国!”
薛楚涵与钟灏听罢皆是默默无言,心如铅重。
轻尘此时却道:“周老爷子,我有一事不明。”
周骏道:“你说了便是。”
轻尘思虑道:“天下人皆知孙恩乃逆贼孙泰之侄,向来师承天师教门下,这孙泰勾结缥雾迷楼谋害武林各派不成,被司马道子以谋逆之罪处死,而侥幸逃脱的天师道余孽孙恩,难道仅仅是因为不满司马元显发客为兵才聚众造反么?”
薛楚涵摇头道:“未必,大有可能是想要为孙泰报仇,或者说,继承孙泰未完成的遗愿。”
周骏点头,道:“你二人所说有理,可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孙恩作乱,其中最大的因素,都是缥雾迷楼中人促成的。”
“什么?”钟灏难以置信道:“难道又是黑衣人以弦月玉玦引诱?”
薛楚涵也表示不敢相信:“孙泰便是遭缥雾迷楼楼主利用,才惨死于清屏山之役,前车之鉴,孙恩怎会再度重蹈覆辙?”
周骏似忍俊不禁,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方才在座之人有哪位不知孙泰因弦月玉玦而死,可又有哪位因为孙泰之死在弦月玉玦面前退缩过了?”
薛楚涵蹙眉,再无言以对。
周骏又道:“孙恩与缥雾迷楼之间的交易详情老夫不得而知,大体便是如此。单凭一片玉玦便闹出这样的风波,由此可预见,你们几人已成为新一轮风暴的中心。”
“又是缥雾迷楼……”薛楚涵喃喃道。
周骏扶着蛟龙镶珠玉拐,站起身来道:“孙恩作乱并不可怕,利欲熏心的莽夫而已。缥雾迷楼楼主才是老夫最大的顾虑,此人深不可测,你等不得不防。老夫未曾见过此人,可从他行事部署来看,无疑是当世难得一见,天纵奇才的人物,其来路身世不明,却像把整个武林乃至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中。”
轻尘脑海里浮现出康昀莘那张眼眸狭长,桃花似的薄唇似笑非笑的面容。
薛楚涵道:“敢问太公,您对时局了解如此透彻,可否有应对之策?”
周骏叹道:“这便是老夫要大办寿宴,邀请武林各派江湖名流前来的初衷。老夫年逾九十,早已是半个身子进了土的人了,哪怕把这时局看得再清楚,终究也是有心无力。此番寿宴,老夫着重勘察的是当今武林,还有无可担当重任之人。”
薛楚涵道:“当今能主持大局的,仍有青联帮许帮主,靖安大侠,陈燕群大侠,昌乾派等各大门派的前辈们,加上江湖人才辈出,太公当无需顾虑才是。”
周骏摇头:“非也。诚然方才你所说的都是当今武林的中流砥柱,这话不假,但弦月玉玦出世,朝廷,江湖无不人心浮动,各大门派不乏虎视眈眈之人。可见真正一心为武林,仍然保有赤子之心的人并不多。此乃其一。其二,现在已经不复旧日的武林,单凭蛮力便可辨别高下。如今在缥雾迷楼的插手搅浑之下,涉及到朝局甚至与外邦之间的较量,是谋略的博弈,非一时的匹夫之勇可以胜任。”
钟灏疑惑道:“周老前辈的意思是……”
周骏长叹一声:“当今武林,迫切需要新鲜的血液。”
静默良久,周骏神情复杂道:“方才你们也瞧见了,弦月玉玦是人人欲得的宝物,同时也是引发心魔的祸害。老夫欣慰的是弦月玉玦是在你手中而非其他心有歹念之人,可老夫忧心的同样亦是,不知这小小一片玉玦,会给你们带来多少祸患。”
三人心事沉重,此体会在高家庄时便已想过,可不曾想到消息传得这样快,叫人措手不及。
从周骏内堂出来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方走出正殿,便见到碧落一声青白色衣裙,盈盈如碧玉般站在月光之下。
轻尘径直往碧落那旁走去了。
碧落似等得焦心,一见轻尘完好无损的样子高兴之极,绕着轻尘打转,忧心道:“你果真是好全了吗?可叫我白白担心许久。”
轻尘牵着碧落疾步未停,勉强笑道:“生龙活虎的,可不是好全了么。”
碧落方放下心来,忙追问道:“失去你俩消息已久,你们到底到哪儿去了?哪儿得的解药?怎的会出现在句章县?又怎的会和弦月玉玦扯上关系?”
噼里啪啦的问题抛给轻尘,轻尘按捺住心底的不安,叹道:“说来话长,这一年来经历种种,非三言两语可以讲清。”续又问:“林全安呢?”
碧落娇脸微红,呐呐道:“他回薛家庄了,前阵子钟公子来信告知你们的消息,他便提前回薛家庄打点去了。”
轻尘见她这样小儿女情态,便知两人间隙已消,放下一件心事来。
碧落追问道:“你还没答我呢,弦月玉玦是怎么回事?方才你们所说的是真的么?”
轻尘终于停下疾行的脚步,冷道:“三分真,七分假。”
她环视一周,低声朝碧落耳语,话不传三人:“弦月玉玦确实在我们手上,只是现在情势有异,我们已经被盯上了。你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安全。时间紧迫,不便多说。你立即动身回昌乾派中去,若有人问起我们,你务必与我们撇清瓜葛,以免招惹上是非。”
碧落听罢冷笑道:“我碧落岂是那种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卑鄙小人?我要跟你们一同去!”
轻尘瞧着碧落气鼓鼓的模样,终是止不住笑了,复又凝声解释道:“姑奶奶,我当然知道你不是。现时我们前途未卜,福祸难料,若你能替我们保存好实力,日后发生甚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碧落见事情严重,低声问:“我能帮你们做些甚么,你说了便是。”
轻尘道:“毋庸置疑,现在我们得到玉玦的消息将在不日之内传遍整个江湖,到时候各路人马明的暗的都将会朝着我们来,我们一行五人当中,高才进和另外一姑娘不懂武功,需要尽快转移,否则被缀上了后果不堪设想。”
碧落道:“好,我会替你妥善安置他们。”
轻尘又道:“前路不可测,若无意外,我们仍是照旧岁末于永宁县瑞安酒楼见,如有变动,我们会尽早带口信给你。”
碧落急忙应承,焦心道:“你们,千万要保重。”
三人答应了,回头各自安排。
薛楚涵疾步赶回客栈,钟灏脸上也是罕见的凝重。
轻尘问:“接下来,该如何打算?”
薛楚涵摇头:“事出突然。”
钟灏也道:“现在唯一可以确认的便是,我们的一举一动尽在缥雾迷楼监控之中。”
他们迅速回到客栈已是亥时,夜深人静,客栈中除了当值守夜的小二外,整座客栈迷茫在不寻常的安静当中。
那小二伏在柜台困倦欲睡,见三人回来,少不得强打起精神殷勤问道:“客官可否需要热水或是夜宵?”
薛楚涵摇摇头,径直往楼上去了。
轻尘本来跟在薛楚涵身后,想了片刻,复回过身来,低声问那小二:“今夜可否有客人退房?”
小二回忆了一会,点头道:“有的,说来今日也是奇怪,时分陆陆续续有客人从外头回来,不多时就收拾好行囊,说是要尽快赶路还是怎的,退房后便走了。”
轻尘点头,莫名其妙问了一句:“今夜就你一日当值么?可真是辛苦了。”
小二恭敬哈腰,有十数日之前薛楚涵见义勇为就会那对父女的义举之下,店里的仆人对三人印象尤其深刻。
他摇摇头道:“回姑娘,今夜就小人守夜,可有什么吩咐?”
轻尘笑笑:“不必,你歇着便是了。”
小二讶然抬头。
轻尘手刀已落,劈在他颈脖睡穴处,他瞬间昏睡过去。
此时薛楚涵与钟灏已带着刘佳言和高才进收拾好下楼,看来早已将情况告知两人。
轻尘催促道:“碧落带人已经在街角处候着了,我们赶紧过去。”
刘佳言依依不舍看着薛楚涵:“子贤哥哥,我何时才能再见你?”
薛楚涵神色凝重,答非所问:“你回去好好呆着,差下人好生保护你,别到处乱走,太危险了。”
轻尘道:“这客栈非是可久留之地,但与我们同住的其他武林中人却不得不防,我们守在此处,你快去快回。”
钟灏连声催促,护送着刘佳言才和高才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不多时钟灏从夜色中闪身回来,回到房中,阖上门。
深夜的客栈安静异常,他这般来来回回,穿梭在偌大的客栈连廊间。每一房间灯火俱灭,就像是刚从周骏寿宴中散场返回的武林中人心无旁骛,大多进入了酣睡一般。
薛楚涵问:“办妥了?”
钟灏点头:“碧落姑娘派了马车过来,已经交接妥当了。”
轻尘从收拾行装的活儿中抬起头来,疑惑道:“不是碧落本人来接?”
钟灏和碧落并不熟悉,不过方才在宴席散场时候见过一面。
他答道:“来人出示了昌乾派令牌,说是碧落姑娘忙着安排行程,无暇来接。”
轻尘心中的不安扩散开来:“你把他们送到的是东风街街角?”
钟灏猛然抬头:“不是西栅街?”
有诈!
三人抬头彼此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惶。
他们三步并作两步,齐齐扑出房门,跨下首层大堂,飞身朝西栅街追去。
大门敞开,在夜风中“吱呀”作响。
伏在柜台上,本该昏死过去的店小二缓缓抬起头来,在晦暗不明的黑夜里慢慢露出笑容,直起身来,瞥了一眼蜷缩在柜台之下,被砸晕了真正的店家小二,飞快闯入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