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尘拎着一包银两,也觉得够了,本欲就此离开,转到邻桌时正逢开盅。
“啪”的一声赌盅落下。
人人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静待着结果。
一人哭丧着脸,神色疲倦,两眼却炯炯发着光,恳求道:
“开大!开大!一定要开大!老子连闺女的医药费都豁出去了,开大!一定要开大!”
薛楚涵看了轻尘一眼。
轻尘摇头道:“一看便是个贪得无厌的赌徒,即便你现在帮他了,赢了一点他便会想要赢更多,永远没有休止的时候,还不如让他输个清光,也好腾出时间回家陪伴病重的女儿。”
薛楚涵了然,收回了仿佛轻轻放在赌桌上的手。
赌盅被揭开。
果然是小。
寥寥几人赢了,大部分跟风投大的都唉声叹气,更有大声骂骂咧咧的,却还是忍不住掏出更多的钱来想要回本。
那把闺女药费都拿来赌的汉子,翻了翻口袋,再也掏不出一文钱来,两人以为他会垂头丧气走掉的,哪知他到掌柜那边去赊账了好几个筹码,片刻又回到了赌桌上继续厮杀。
轻尘叹了一声:“这人比我想象的还要不堪,真是可怜他的闺女了。”
薛楚涵问:“这种人很普遍么?”
轻尘淡淡道:“比这个还要残忍的都有,有些人赌瘾犯了又无钱来赌,甚至会将家中的妻女卖入勾栏来换筹码。”
薛楚涵愕然。
轻尘又道:“有一回结识了一个玩赌盅玩得风生水起的老人家,他道行走赌场最忌讳的便是贪念,若谁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欲求,谁就能在赌场中屹立不倒。”
薛楚涵颔首,赞道:
“心魔难愈,为了钱财利欲活着的人终将会被贪欲吞噬,能参透这一点并付诸行动,这位老人家定是高人。”
正说着话,耳边一阵哈哈笑声入耳,轻尘不经意回头望去,见到一个年纪约莫在五十岁,衣衫陈旧,补丁无数的老叟一手提着一壶酒灌了一口,一手捧腹大笑,还不忘又催着庄家开盅。
他身材瘦削矮小,略微有些佝偻,发须斑白,神情却像是个孩子一样笑得很欢。
轻尘冷笑一声,问薛楚涵:
“不是冤家不聚头,你瞧瞧我们遇见了哪位故人?”
薛楚涵回头看去,在记忆中搜索一番,惊讶道:
“竟然是那回在密林里对你下毒的老头?”
那人正是去年秋天,轻尘到余姚县通往龙泉寺山脚下狙击争夺弦月玉玦不成,逃入密林疗伤,却被他用一个孩子作饵引出轻尘来救的老叟。
轻尘最是有仇必报的性子,她计上心头,唤来薛楚涵道:
“你去赢他两手,逼得他输光了滚蛋回家,我们好和他叙叙旧。”
薛楚涵也看不惯这人,竟然利用一个无辜的孩子来伤害前去救援的轻尘,因而下手时候毫不留情,老叟下注哪个他便下注对立的数,运用内力控制骰子点数,便总是赢。
到后来有好些赌徒都看出来了这两人之间争锋相对的气氛,而薛楚涵手气又极好,大家纷纷跟着他下注。
那老头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照样下注,输了也照样喝一口酒,哈哈大笑一番。
本来还以为要多玩几盘才能让他输光的,谁知不过五场,那老头把钱袋一翻开,里面空空如也,朝薛楚涵道:
“你瞧,没有了。年轻人,有什么事就出去好生解决吧,你若是再带着大伙赢钱,赌场的人可饶不了你。”
薛楚涵听这语气觉得这老头不似匪类,明知他是故意用计赢钱却依旧笑呵呵地输给他,心下也有些恻隐。
便放下方才赢老头的钱,只拎着起初第一盘赢来的银两跟着老头出去了。
这番举动又是引来赌徒们的一阵议论,莫名其妙地瞧着来赌场赢了钱却不带走的薛楚涵渐渐走远。
轻尘正在门外的一条小巷里面候着呢,她见老头慢悠悠地仿佛饭后消食一般踱步过来,哪里有丝毫如蒙大敌的恐惧?
原本计较着要把这人吓唬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饶的预想落了空,轻尘心里闷得慌,便没好气道:
“喂老家伙,你可还记得我??”
那老头眯着眼睛打量了她好一会,讶异道:
“呀,这不是上回的那个妹子嘛,怎么的,看来上回的伤势痊愈得不错呀,只是这脸色苍白,身体孱弱加上气血不足,需要大补。”
神情语气如同郎中看病似的,仿佛完全没有些许悔过自新的自觉。
轻尘一肚子气没法发泄,冷笑道:“原来你还知道我受过伤,那是拜谁所赐?”
老头没搭理她,反而回头去瞧薛楚涵,嘴里啧啧有声感叹道:
“这么说来这便是上回糊弄咱们的那个垂钓的小伙子了吧,连我陈某人眼睛那么锐利都被你骗了,真了不得。”
薛楚涵也被这老头三言两语搅得有些一头雾水,道:“老人家,你看来好似有些分不清状况?”
老头一捋胡须,无所谓地耸肩道:
“什么状况?邪教的妖女意图夺人财物不成,我陈时谋陈某人被聘来下毒,擒拿臭名昭著杀人如麻的邪教妖女,这就是全部的状况。”
这话虽然听着不顺耳,却也是事实。
薛楚涵被他说得语塞,连轻尘听了也半晌不知该如何回话。
薛楚涵呐呐道:“那你也总不该拿无辜的孩童来作饵,这样难道也是应该的吗?”
陈时谋听了反而生气起来,横眉倒竖地责问轻尘道:“还说这事呢,当初姓王的家伙说要拿那个小家伙来引你出来,老身还拿了一顿酒钱和他打赌你断不会中计,你不是杀人如麻的邪教妖女吗?你为何要管那个小家伙,连累我输了一顿酒钱?”
轻尘虽然向来伶牙俐齿,也不是第一回领略他倒打一耙的本领,却每回都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只好嗤笑道:
“你这人还真是脸皮厚得把无耻刻在脸上。”
陈时谋漠不在乎轻尘的奚落,再喝一口酒,朝薛楚涵道:
“再说了,老身虽然是利用那个小家伙,但老身难道会忍心让他受伤吗?只不过预想不到那个姓王的竟然会放箭射他们俩,连孩子都不放过……”
轻尘冷笑道:“所以说你这个老家伙为虎作伥。”
陈时谋哈哈大笑起来:“从前看来要对付你只觉得是替天行道,谁又会想到你这妹子竟然这般有能耐,能说服正邪合作对抗缥雾迷楼也就罢了,竟然还拐走了鼎鼎有名的剑圣之子出来江湖招摇撞骗呢!”
薛楚涵惊讶道:“老人家你竟然知道是我是剑圣之子?”
陈时谋摊手:“我这老家伙虽然年纪大了,但消息还是很灵通的。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呢,先有你们两人因清屏山上共同抵抗黑衣人而日久生情,后来两人私奔出逃,江湖中何人不知?她是妖女没错吧,你又是上回救了她的垂钓书生,那你必然是薛原之子薛楚涵无疑。”
薛楚涵听了拜倒:“晚辈薛楚涵在此拜见陈老前辈。”
轻尘双手抱臂,翻了个白眼。
陈时谋得寸进尺笑道:“照这么说来,你们的结识是因为我陈某人,那老身倒是成了你们俩的媒人了?”
轻尘听了这话简直也要拜服了:
“呀,你这骗子没什么本领,大言不惭的功夫倒是十分了得!”
陈时谋哈哈大笑起来:“老身是骗子没错,可你这小骗子也不赖啊!”
这样说着说着,薛楚涵见时辰不早了,天色也暗了下来,眼看又有一场大雨,便关切问道:
“陈老前辈,你住在何处?”
陈时谋道:“老身现时歇在城北的城隍庙,过两日要是兴致上来了,到山上去露宿一夜或者到别处去也说不定。”
轻尘嘲讽道:“该不会是把身家输个清光没地方去,只好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吧?”
陈时谋嘻嘻笑道:“可否给我留点颜面?你这个小女娃说话真是不留情面,讨打!”
薛楚涵见此,觉得陈时谋把钱输光了怎么说也是因为自己,便道:
“不如跟我们回去吧?我们如今借住在宁府里,虽然我们呆的时间不长,过两日便要赶路,但这两日大雨天寒,总比陈老前辈呆在那些地方要好。”
陈时谋一听十分欢喜,直拍手道:
“好呀好呀,还是你这个小子厚道。”
轻尘无言望天,竟没有反对。
薛楚涵便到集市上买了三只烤鸭,几斤牛肉和一些干粮,在轻尘和陈时谋斗嘴声中吵吵闹闹地回去了。
碧落见轻尘当真是提着烤鸭回来了,自然十分惊喜。
轻尘淡淡道:“除了带了烤鸭回来,还有个厚颜无耻的老乞丐也跟着回来了。”
陈时谋从轻尘身后探出脑袋:“大伙好呀!”
众人愕然,又少不得薛楚涵一番解释。
也算是相互介绍认识过一番之后,林全安和刘裕将带回来的吃食整理好端出来,宁筱筱也急着上前帮忙。
轻尘和碧落远远地站着,轻尘问道:“如何?”
碧落道:“她没长心眼,所说的话应该可信,我千方百计想套她的话,也没问出什么来,想必是真的不知情。我还真想知道她老爹手上有什么能让朝廷中人这样念念不忘,可不是是什么藏宝图之类的?”
轻尘脸色忽然更加苍白,勉强笑笑:“这大概除了死去的宁羽山外,也只有宁馨知道了。”
一大群人围桌吃完饭,打了几天饥荒,难得餐桌上有肉,大伙都吃得很是尽兴,尤其是陈时谋,一手抓肉一手提着酒瓶子,吃得满嘴流油不亦说乎。
轻尘只吃了半个馒头,坐了片刻,便告辞说要回房歇息了。
薛楚涵担心她,也离桌要陪她去。
这时陈时谋停下伏案大嚼,小而精光闪烁的眼珠子盯着轻尘,问道:“你中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