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携手,顺着连廊慢慢朝宴席中央的大堂走去。
此时中秋将至,秋意浓重,夜里风大,开始有些凉意。轻尘绯红色的衣裙在秋风中摇曳,晃荡出一个又一个旖旎的弧线。
他们入场晚了,来宾者众多,熙熙攘攘的会场,人人皆被这炫目的沾染了月光的裙摆吸引住了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裙摆往上打量。
腰身盈盈一握,柔若无骨,一路袅袅行来,自是千般姿态,万种风情。
群雄一边打量,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其中大部分都是习武之人,耳力极好,故嘈杂中耳边仍能清晰听得轻尘与薛楚涵私语时,碎冰似得凉丝丝清零的笑声。
视线缓慢上移。
那是一张皎洁如月光般,能瞬间点亮漆黑长夜的面孔。
瀑布乌发轻挽,未施粉黛的肌肤白皙透澈,一双墨黑瞳孔轻垂,偏又是唇色像开得最艳的春日桃花,红润轻软。看起来像是小睡初醒,说不尽的慵懒撩人,令人心跳如鼓,几乎忘了呼吸。
一边走着,轻尘与薛楚涵旁若无人地低声言谈,望向他的眼神如小鹿般跳脱无害,旁观的人仔细瞧着,在座的某一部分人,在惊艳当中已经开始理解薛楚涵的决定。
议论声,争吵声慢慢慢慢地低了下来,到后半截竟然哑然无声,全场空寂,只听闻夜风呼呼地吹着,卷起纱帘重重,更添一分旖旎动人。
似乎到了此时两人才发觉周遭忽然静了下来。
轻尘疑惑扬眸,环视全场,眼神清淡地与群雄对视,丝毫没有普通女儿家初见生人的羞涩腼腆,反而有些不当一回事的轻慢。
直到眼神接触到早已入席就座,曾在清屏山一役共同御敌,有过生死之交的青联帮帮主许之擎,靖安大侠得意门生杨天问,昌乾派首徒于东江等人,眸子里才多了三分暖意。
许之擎等人在静默中悄然起身,无声地朝轻尘抱拳问候,以示欢迎。
轻尘沉静地笑,屈身回礼。
不同于其他娴静端雅的大家闺秀,一举一动都遵从礼教,犹如家中豢养的金丝雀,处尊养优,虽端庄温柔,却到底失了灵气。
而轻尘,是自由翱翔于蔚蓝天际的百灵鸟,是藏匿于山涧林野最跳脱狡黠的狐,是最飘渺不可触碰的梦境,任你是何人,若非心甘情愿停留,谁也无法留住她的脚步。
正如轻尘行事举止亦正亦邪,叫人无法揣度。她时而天真无害,时而妩媚动人,长了一张极尽妍丽的容颜,气质却清冷疏离,叫人无从生出亵渎的念头。
方才旁人已觉宴席上许多女眷姿色杳然,尽态极妍,已是人间姝色,直到轻尘出场,方知萤火再极力发光,终是不敌皓月清辉,相较之下,高下立分。
其实抛却身份悬殊不言,薛楚涵与轻尘两人一个清贵无双,一个艳绝群芳,如此出挑的眷侣,甚是风华斐然,瞧着这跟画里似的谪仙般的人物,旁人仿佛着了魔,视线被胶住一样无法离开他们分毫。
直到薛楚涵与轻尘步行到大堂主席前,施施然行礼:“晚辈薛楚涵,拜见周太公,愿太公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周骏端坐在主座之上,满发苍然,精瘦的身子着一身紫袍,腰板硬朗,精神矍铄地打量着薛楚涵,慢悠悠道:“这孩子……”
一旁伺候着的老坚忙介绍道:“这是薛庭言大侠亲孙儿,薛小爷。”
周骏似思考了一会儿,才和蔼地点头:“是了,老夫有十来年没见过这孩子了,那时候见你,你才这样小……”
说着用手在胸口比划一下。
忆起旧事,薛楚涵笑道:“太公说的是,十来年过去了,太公依然精神焕发,老当益壮,胜似当年。”
周骏闻言哈哈大笑,片刻举眸去望着薛楚涵,又问道:“从薛家庄到东山周府这路途遥远,可还习惯?”
薛楚涵迟疑一会,瞬间明白周骏所指,展颜笑道:“谢太公关心,晚辈很好。”
周骏并不答话,伸出一只手来,端一杯热茶亲自递了过去。
瘦削的掌心朝上,长年的岁月似沉淀在掌中,手背是深刻的沟壑条纹,凝聚智慧的斑点星罗棋布于其上。
这是一场考核。
薛楚涵不敢大意,伸手去接。
指尖触碰到杯身的一瞬间,一股汹涌的内力顺着指尖直闯肺腑,如惊涛骇浪般直捣黄龙。
薛楚涵眉头紧蹙,不由后退半步,才堪堪挡住。
周骏笑笑,丝毫不肯退让。
四周围观的大多是练武的会家子,一瞧这架势便知道这一老一少扛上了劲儿。
一个是武林宗师一个是后起之秀,围观者大多忐忑又期待,无法按捺住好奇心,故而全场寂静,死死盯住进程。
薛楚涵凝聚心神,不愧是叱咤江湖数十年的武林泰斗,他只觉得周骏内功澎湃异常,而自己只能一味硬扛,一出手便落在了下风。
收发由心,收发由心。
薛楚涵刻意提醒自己。
可果真如此么?
仰头瞧见周骏亲切祥和的笑容,另一张脸闪现在脑海中。
那是留下《战神图录》并永久长眠于岩洞之中佚名老前辈的面容。
图录的内容薛楚涵还历历在目。
他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收发由心?
收发不该由心!
心是主观的,是以往多年经验阅历储蓄入脑海再取出运用,终归受经验和阅历所限,无法凭空获得,也不能超常使用。
五行相生,五行相克,宇宙之道也。
动势必有顺逆,顺应天理,洞察先机。
而道,才是客观而永恒的。
万物皆有盈衰,此伏彼涨,往来有常。万事万物其特有的运行轨道和痕迹,便是最精妙的自然规律,任何人为的招式都有破绽,高手过招比的只是谁先提前侦破了对方的招数,而实际上世间万物,包括日月西移,星辰闪烁,春期萌发,深秋落叶……处处都是招数,又处处都不着痕迹。
薛楚涵记起来了,他淡淡一笑,指尖寰转,放弃以硬碰硬对抗,内力如同流水潺潺遇碎石挡路般流泻开来。
周骏疾风巨浪攻势拍来,却忽然失去了目标,像被搁浅在辽阔海岸线上,脉息内空空落落闹心得很。
周骏笑容不改,问道:“这是什么名堂。”
薛楚涵也笑,答道:“海纳百川。”
周骏点头,手中劲度不退反进,愈发澎湃汹涌起来,如同泰山压顶之势。
薛楚涵脚尖触地,轻划一道奇异的弧度,正襟危立,指尖灼热发烫,内力源源输入。
周骏神色开始沉着。
对峙当中杯子岿然不动,而杯中的茶水开始滚动,翻腾。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薛楚涵嘴角轻扬,手底功力加剧。
一支水箭从杯中喷薄射出,再齐整落入杯中。
僵局打破,手上对抗的力度一松,薛楚涵顺势接过茶杯朝周骏道:“这是力挽狂澜。”
与此同时躬身端杯敬茶,口中道:“晚辈薛楚涵以茶代酒,敬太公一杯,祝太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周遭轰然议论声起,赞叹者有之,按捺住惊骇者有之,不屑哼声道奇技淫巧不值一提者有之。
周骏哈哈大笑,仰头饮尽此杯。
笑道:“好一个力挽狂澜,果然后生可畏。庭言在天有灵,当以你为荣。”
薛楚涵颔首道谢。
周骏点点头,这时瞧见了站在薛楚涵旁边的轻尘,奇道:“这姑娘看着有点面生,不知是哪门哪派的闺秀?”
众人听得周骏这样问,不由得发出毫不掩饰的嘲讽声。尤其诸位被抢了风头的大小姐们纷纷掩唇笑了,等着瞧轻尘大庭广众之下如何收场。
老坚不慌不忙答道:“回老爷子,这是薛小爷带来的姑娘,嫱妫派弟子轻尘。”
“嫱妫派?”周骏歪着头想了好一会,似想起了什么来,温和的眼神渐渐眯起:“这便是江湖传闻教唆薛小子叛祖离宗的嫱妫派妖女?”
薛楚涵正要开口:“周太公……”
轻尘微微一笑,踏前一步,清零零的声音答道:“我是。”
周骏仿佛到这时候才真正注意到轻尘的存在,他扬眸瞥她一眼,手里把玩着一个茶杯,摩挲着,漫不经心道:“怎的你会觉得,我东山周府会是你这种身份的人该来的地方呢?”
宴席当中的人终于爆发出一阵毫不掩饰的哄笑,数人得意喝彩。
方才虽然惊异于轻尘的美貌,但往深处想想,和这样低等寒门位于同一居室,确实有失身份。
仿佛听不见旁边的声嚣,轻尘也漫不经心轻佻地抬起头来,直视周骏沧桑内敛的双眸,笑道:“初次见面,周老爷子可能有所不知,本姑娘随心所欲惯了,这天下从来没有我该不该来的地方,只有我想不想来的地方。”
如此不知礼数,以下犯上的答复让旁人瞪直了眼。眼看周骏就要勃然大怒,坏了整场宴席。
周骏一手抚须,眼神依旧紧紧攥住轻尘眼眸,企图从中看出丝毫犹豫动摇,脸上却慢慢浮现出玩味的表情。
他拉耸着唇角,不动声色道:“这样说来,轻尘姑娘愿意造访我东山周府,倒是咱们的荣幸了?”
轻尘直视于他,眼神坦荡清澈,毫不退缩,嘴边笑意愈盛:“那是当然。”
周骏嘴角弧度慢慢扩大,似按捺不住,终于朝老坚忍俊不禁道:“这姑娘有点意思,这样跳脱的性子,若是庭言那个老顽童在世,必定十分喜欢。”
老坚也笑道:“被薛小爷看中的,怎能是凡品呢。”
周骏点点头,笑道:“今日高兴得很,赐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