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论外面的闲言闲语如何诋毁取笑,退避隐居在新安郡与会稽郡交界一处宅院中的两人,却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在。
两手相握一支紫毫,他俯身与她共同一笔一笔对书临摹: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手指修长有力,指尖有因长年习剑形成的细碎硬茧,温热的掌心包裹着她纤白细致的手,摩擦间有奇异的触动。
因轻尘不善书写,故而他的动作缓而稳,一笔一划间写得全神贯注。
而她并无那般专注,也不甚在意书写的内容,只把手中的力度放轻,任由他带动临摹。
眸子却偷偷上扬,瞟向亲密立在自己身旁的他,看一眼,再看一眼。
他长得真好看呵。
轻尘悄悄地叹息道。
微笑着的他眉目依旧温文,眼眸深邃得直教人一头沉溺下去。她的目光移动,经过坚挺的鼻翼,薄唇微微弯成柔和的弧度……
眼角无意间捕捉到她毫不掩饰的走神,他便伸手去拍拍她的脸颊以作惩戒,像个严厉的教书先生,板起脸佯装恼怒问道:“你这样贪玩,可是知道其中深意?”
说了一半终是连自己也忍不住,含了三分笑意莞尔道。
轻尘娇憨地笑:“你告诉我罢。”
他深沉的眼眸紧锁轻尘灿烂如花的笑颜,正色道:“吾向苍天许下誓言,纵使山崩地裂,江河枯竭,冬雷夏雪,生死相隔,都与汝相知相爱,绝不分离。”
轻尘微微错愕。
随即她笑得恬静,和煦的风轻柔拂来,飘扬起额间的碎发,瞳孔如无边黑夜里最闪耀的星子,熠熠发亮。
幼年时候流落青楼妓院,因那规模颇大,来客都是些达官贵人,其中不乏喜好书艺棋画的风雅之人,于是院里的姑娘无一不需要学习各种技艺,以取悦前来寻欢作乐的贵人。
她便日日在鸨母的棒槌下熟习歌舞,苦练各种有民间流传诗词编成的音律,日复一日枯燥无味的练习几乎要消磨掉所有的耐心,实在厌倦极了这样冗长无趣的句子,年幼的她也难以理解其中包含的意义,不过是苦着脸跟读复诵罢了。
鸨母也曾苦心教习,天下男子皆薄幸,唯独声色能令其欢悦。
花言巧语可听,却不可信。
到后来逐渐大了,在江湖上闯荡,负心男子所见不少。情深时还是海誓山盟,旧情已逝后却是人去楼空,空余女子残颜凭栏,无望地等待。
如今换了自己置身情事当中,当初所厌恶的诗词不想今日听来,竟如此美妙动人。
虽然还记得那些告诫,却不知从何处凭空地冒出许多勇气来,不论日后如何,且顾当下欢娱;
不论承诺兑现与否,如今的她,只愿选择相信那些让人潸然泪下的誓言,只愿选择相信他。
纵使山无棱,江水竭,冬雷夏雪,天地重合,也不愿与君绝呵!
两人脉脉对视良久,沉溺在彼此的眼眸波光中。
轻尘眉心微微一跳,心中略略有些异样,便垂下头来,道:“晌午的艳阳太烈,我有些乏了,想回房歇息片刻。”
薛楚涵关切道:“你脸色忽然变得这般苍白,可是要中暑了?”
轻尘将颤抖的指尖藏入袖中,紧紧攥起拳头,笑道:“我没有大碍,进房躺一下便好了。”
薛楚涵牵着轻尘走向不远处的厢房。
幸亏距离并不遥远,轻尘鬓角渗出大滴的汗水,牙齿死命咬着仍忍不住钻心的痛楚。
轻尘道:“我自个儿去就行了,你回去吧。”
薛楚涵笑了:“我送你进去,这里不是薛家庄,没有旁的事要处理。”
轻尘抽出手来,正想说什么打发他走,这时林全安过来了,朝薛楚涵道:“少主,钟灏少爷的急信已到,若你再不快去回复,怕是要让钟灏少爷好等。”
薛楚涵想起来这茬,神色似有些焦急,便对轻尘说:“那我去去就回,你好生歇着。”
轻尘含笑点头。
见薛楚涵疾步走远了,轻尘再也忍不住皱起眉头,伸手按住痛楚蔓延开来的肺腑,强打起笑脸朝林全安道:“多谢了。”
林全安眼眸中带着些许忧心,但脸色仍是冷冷的道:“这是属下该做的。”
当日在绝情崖,悉嫱狠下心来派人暗中对薛楚涵下了阴匿毒,本想拿着仅的一颗解药来救他,条件是逼轻尘立誓与薛楚涵恩断义绝,从此不再往来,强行将轻尘留下继承教主之位。
可是莲雾先下手为强,给轻尘下毒这一招实在让悉嫱出乎意料,原先的计划全盘打破,加之解药的确只有一颗,悉嫱骑虎难下,只得让轻尘自己做出选择。
彼时薛楚涵早已因毒发陷入了昏迷,轻尘将唯一的解药喂入薛楚涵口中,悉嫱勃然大怒,将中毒的轻尘和薛楚涵林全安赶出绝情崖。
轻尘嘱咐林全保密,勿将实情告诉薛楚涵,以免徒添他担忧,两人便一致口供对外,道嫱妫派教主对轻尘网开一面,虽盛怒但最终仍放过三人,隐瞒了轻尘中毒的真相。
原本林全安对轻尘印象确实不佳,经历后来之事总总,到这次轻尘为救少主牺牲自己,方彻底了解到她对少主的真心,加之少主为了她宁可放弃薛家世袭,想必也是用情至深,便也渐渐放下了敌意。
轻尘进了厢房,阖上门,便再也忍受不住摔倒在榻上。
冷汗直冒,如坠冰窖,全身冰冷,仿佛身体的血液都凝结起来,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血色褪尽,嘴唇却异常地发紫。
这是阴匿毒发作的症状。
轻尘死命咬着嘴唇,不让疼痛的苦楚*逸出喉咙。
冷不防薛楚涵一把推开门来,正想要说什么,见轻尘匍匐在榻上,神情颓然,痛苦难辨。
他脸上的神情凝固下来,眉头深皱,快步走上去用力地一把将轻尘拥在怀中,似乎想要分担她的些许痛楚,连声道:“钟灏来信说蜀中陶家帮最擅长制造和使用各种毒药,我曾与陶家二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她必定能解你身上的毒,等你缓过来,我们就立即出发。”
轻尘艰难抬起头:“你都知道了?”
薛楚涵苦笑道:“你以为你们可以瞒着我?我是你最亲近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发觉你身体的虚弱,再说那日在绝情崖,我虽痛得迷糊了,事情的发展如何,我隐约还是记得的。”
又一波疼痛袭来,轻尘倚在他怀中,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少不得一阵咬牙硬撑过去。
薛楚涵心疼地擦去她额角冒出的冷汗,又好一顿安抚,轻尘累极,才慢慢在他怀中睡去。
薛楚涵安顿好轻尘,替她盖上被单方走出房外,唤来林全安收拾好行装,次日立即启程前往巴郡。
自轻尘中毒以来,身体状况已经大不如前,先前的重伤未愈,加之连日赶路,颇有些吃不消。
薛楚涵只好放慢行程,在路上抓紧替她运功疗伤,因时日拖得久了,轻尘又发作了一次,百般折磨,便又耽搁了些许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