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脚踏进地藏台,只见灵空一身洗得发白的佛袍披身,双手合十背对他们,神情心平气和,口中念念有词。
薛楚涵见灵空大师不言语,他便也学着他那般凝神静气地站着等候。
待灵空念过一轮经,方回过身来,朝欧天启静默微笑道:“施主愁眉紧锁,看来似走入迷局之象。”
欧天启抬头望向殿堂中央笑容可掬的佛像,神情复杂,呐呐问道:“请大师告诉我,为何佛皆无忧?”
灵空答:“佛不因得到而喜,亦不因不得而怨,世间万物皆是虚妄,不执念,便无忧。”
欧天启问:“如何能够化解戾气,放下执念?”
灵空答:“罪从心起,还从心灭,积德既久,自可挽回。”
欧天启道:“可我杀过数不清的无辜的人。”
灵空答:“菩萨未曾放弃度脱一个众生。菩萨常对一切众生,生起平等心。屠刀放下,还同不坏之身。水底回头,便立菩提之岸。火急进步,时不待人。若智若愚,皆当自勉。”
欧天启泪流满面,朝佛像跪拜道:
“求大师为我指明出路。”
灵空道:
“无人可替他人寻找出路,业障源于内心,也灭于内心。”
欧天启道:
“我愿放下业障,留下哪怕做一名扫地的僧人,苦修佛理,请大师成全。”
灵空道:“你被忧愁所累,那么从今日起,你的法号便是无忧,至于欧天启或是仇归,皆是前尘旧事。从此你便是方外之人,红尘纠葛都与你无关。”
无忧叩拜道:“是。”
一个小和尚走入地藏台,把无忧领下去进行受戒。
灵空朝薛楚涵问道:“薛施主别来无恙?”
薛楚涵行了个礼,恭敬答道:“一切安好。”
灵空又问:“轻尘施主别来无恙?”
薛楚涵迟疑了片刻,悲切道:“她中毒甚深,而我却无能为力。”
灵空道:“世间自有天道,尽人事,听天命。”
接下来便是一阵沉默。
薛楚涵疑惑问道:“为何灵空大师不问晚辈为何背离家族,做出让世人不齿的事情?”
灵空微微一笑:“老衲认为薛施主早已经有自己的答案,所以不必再问。”
薛楚涵叹了口气道:“不瞒灵空大师,晚辈从前也以为正派邪教必然是势不两立的对面,武林正道都肝胆相照,义薄云天,魔门中人必定坏事做尽人人得以诛之。可是到后来晚辈逐渐发觉,原来满口仁义志士也会为一己私利违背道德,邪教中人也不乏忠义之辈,可见门户的偏见,令多少人丧失了对黑白是非的基本判断,仅仅依靠正邪所属派系来评价一个人,这样太不公平了,难道我们一直追寻的大道治世,会是这般不堪的景象吗?所谓侠义之士并不应拘泥与派别门户的差异,而应该是全天下真正胸怀天下,仁义厚德之人的统称。”
灵空微微一笑道:“薛施主所言亦有道理。曾几何时,老衲也是被偏见蒙蔽了双眼的人之一。老衲身在空门都如此,何况芸芸的入世众生呢?”
“所以,晚辈不敢乞求获得世人的认同和体谅,但求听从自己内心的意愿,做不让日后留下遗憾之事。”
灵空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薛施主能在俗世中寻求到自己的本心,确实难能可贵。既然如今薛施主参透此理,那就需仔细存放于心,勿要再受世俗尘埃的沾染。”
薛楚涵朝灵空再拜:“虽然从今以后我不再属于正派之流,也可能饱受诸多非议和不屑,但若大师不嫌弃,将来有用得上晚辈的地方,晚辈必定义不容辞。”
灵空和颜悦色道:“薛施主的话老衲记住了。”
薛楚涵走出龙泉寺,小径两旁的松柏枝叶上堆满了积雪,一阵寒风吹来,积雪簌簌地落在地上,他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仰头朝远处望去。
大地苍茫被白雪覆盖,银装素裹,冰凌倒挂枝叶灌木,闪闪发亮煞是好看。遥远方向的湖泊封冻结冰,水平如镜般光彩照人。
雪地松软,一脚一个脚印走来,静谧得毫无声息。
薛楚涵记起上一个冬日,正是与轻尘初识后不久,她逗留薛家庄十数日后决绝离去,他只能瞧着书房中的几幅画像睹物思人的情景。
轻尘原本站在龙泉寺门外不远处仰头瞧着树枝上凝结的冰凌,看得入神。
似乎察觉到薛楚涵走出来的动静,她回过头来,忽地朝他绽开一个顽皮的笑容,原本苍白毫无血色的脸颊被身上大红的绒面披风渲染,看起来艳光四射,神采飞扬。
一如那回芦苇塘边她翩若惊鸿的回眸。
薛楚涵停下脚步,凝神打量着不远处的轻尘。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不知怎的,在这一刹那中便是这么一句话浮现在脑海里。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薛楚涵朝轻尘张开双手。
轻尘毫不犹豫地提起裙摆,笑着扑进他的怀里。
薛楚涵大力拥住轻尘,将脸搁在轻尘的颈弯处,微微地笑了。
这样便很好。
他拼尽此生翻越高山湖泊,千里迢迢追寻而来,仿佛只是为了这样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