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绝情崖。
悉嫱靠在大殿中的太师椅上,低声地与教中的长老商量着教中事务,忽然闻得殿外出现打斗的声响,正准备出声询问,一名弟子跑进来急忙汇报:“师傅,有数名男子硬闯进来,为首之人说是……说是要见轻尘师姐……”
悉嫱前思后想反应过来,冷笑道:“不识好歹的臭小子,我还没来得及找他麻烦,自己倒是送上门来了,让他们进来!”
说着屏退长老们,对一名弟子悄声吩咐了什么,又朝立在一旁等待伺候的莲雾道:“带轻尘过来。”
莲雾偷偷望了一眼悉嫱,眸光闪烁,思虑片刻领命去了。
悉嫱闲闲地伸手端起一杯温度泡到恰到如其分的花茶,伸到唇边正要饮下。
大殿门口闯进数人,嫱妫派弟子纷纷拦在面前保护悉嫱。
一人大步踏上前来,此人身形颀长,白色衣袍,逆光而立。
悉嫱眼角斜斜一瞥那人,峨冠博带,五官棱角分明,气质温文,却有一丝奋不顾身的冷峻,亦有倾尽所有的柔情。
那似曾相识的眉眼和远久的记忆重合,悉嫱骇然之下手一抖,茶杯掉在地上砰然破碎。
她倏然站起,指着薛楚涵道:“竟然是你!”
薛楚涵凝声道:“晚辈薛楚涵,见过教主!晚辈此行冒昧前来是为了带走尘儿。”
悉嫱盯着薛楚涵的脸,不得不叹一句世事弄人。
实在想不到,这孩子竟这般像他。
一度让她产生了错觉,仿佛一切如旧,仿佛这岁月蹉跎,当真是厚待她。
当年他可曾也有这般深切的情意?
大概是有的,只是,这样的情深意切从来不曾向她展露。
悉嫱毕竟是一教之主,听他讲完来头,知是认错了人,强行压下心底的惊悸,不动声色地坐下了。
悉嫱冷冷问道:“你可想过硬闯我嫱妫派禁地的下场?”
薛楚涵礼节周全地行礼:“晚辈既然敢来,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悉嫱冷哼一声:“看来你是不把我嫱妫派放在眼里了?”
薛楚涵摇头道:“晚辈不敢,只是我必须见尘儿一面,若有得罪,还请教主原谅。”
此时莲雾将轻尘带到。
轻尘见合欢果然将他引来,心底最后的侥幸都熄灭了。
她脸色惨淡地问他:“你为何要来?你本不该来的。”
薛楚涵一身血污,见了她却笑了起来,他说:“我是来带你走的。”
轻尘死命地摇头:“你快点离开,不要管我,否则恐怕难以生离此地。”
薛楚涵叹道:“来之前我便决定了,要么我们一起走,要么我们一起死。”
轻尘凄切地看他,断然拒绝:“我是不会走的,你不必为我做到如此……”
莲雾走上大殿主台,对悉嫱低声道:“师傅,轻尘师姐已经服下了阴匿毒,师傅可随时对其进行发落。”
“什么?”悉嫱不想有此变故,闻言眼神凌厉地瞥过来,喝道:“大胆!为师并无下过这样的命令,你竟敢擅作主张!”
莲雾耐住心底的惊惶,心知此时再不除掉轻尘,日后必成大患。
故佯装镇定道:“我教教规早有定律,犯了禁忌的两人都必须有所惩戒,师傅一向英明果决,徒儿猜想即便您一向疼爱轻尘师姐,也绝不会有所例外,否则以后嫱妫派以何而立?又有多少弟子会谨遵教规谨慎行事呢?”
悉嫱语塞。
莲雾乘胜追击道:“请师傅原谅徒儿自作主张,徒儿只想为师傅分忧,让这件事尽早有个了断。”
“带她下去.”悉嫱的思绪千回百转,立即下令将轻尘走,无论如何,先抑制住毒素的扩散才是最重要的。
嫱妫派弟子架起轻尘就要往外走。
薛楚涵欲拦不得:“尘儿,跟我走!如果没有你,如果连我心爱的人都必须相忘江湖不得厮守,我要那无上英明那鼎盛声望来作甚?我建功立业得到的欢喜无人与我共享,那又有何意义?”
轻尘喃喃自语,悲苦摇头:“不,不可以……”
薛楚涵想伸手去拉她,却被嫱妫弟子团团围住,远远够不着。他只得大声朝她喊道:“难道你还不懂吗?你想还给我的我都不想要!我不要那虚伪的繁华和飘渺的声势荣耀;我不要等待老年时披着华袍坐在金银堆砌的楼宇里只能依靠回忆来想念你……尘儿,我只要你!我不愿错过你……什么世俗天理我都一概不管,哪怕最后让我下地狱,我如今都只要你一人。”
大殿太宽敞,人头济济却安静得仿若无人,他的声音太清晰,以致绕梁数圈伴着回声久久不散。
轻尘怔怔落下泪来。
她被千钧索捆着,全身血迹尘土狼狈不堪,由嫱妫派弟子解押着不能动弹分毫。
而不远处过关斩将,以一敌百远赴前来的薛楚涵同样伤痕累累。发髻凌乱,斑斑的血迹染红了象牙白的外裳。
伴他同闯来的林全安亦是负伤不轻,甚至袖子都少了半截,露出斑驳的伤痕。
陌生来访者通过绝情崖需经过毒瘴林,剑峰路等天险,殿外又设数十道关卡由许多嫱妫弟子把守,平日崖里别说走兽,甚至连飞鸟都难以企及的地方被他们硬闯进来,纵使再英勇无方,他们仅是重伤不死,能够全身而进,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两人遥遥对望,被前来阻挡的嫱妫弟子隔着,难以触及。
渐渐地,薛楚涵的视线开始模糊,对面的轻尘变成两个重重叠叠的身影,寒意从五脏六腑渗透开来,穿身蚀骨地蔓延,全身变得无力,再拿不起剑,本来还可用剑撑地勉强半跪着,转眼一个失足竟低伏到地抽搐起来。
“少主!”林全安惊叫起来。他被数人围困着,无力前去搀扶。
眼睁睁看着薛楚涵脸上的血色褪尽,嘴唇却是发黑的暗紫,看起来诡异无比。
阴匿毒!
显而易见,薛楚涵在闯进来之前便吸入了阴匿毒毒粉,原本在一开始,悉嫱便想利用阴匿毒来除掉薛楚涵,断了轻尘的念想。
轻尘绝望地扭头望向大殿中央端坐着的悉嫱,哽咽着摇头道:“师傅,不要……”
事已至此,悉嫱的怒火占据了上风。
“背叛我的人都不该有好下场。”她漠然微笑:“但你作为我最宠爱的徒儿,自然有特别的优待。你在教中多年理应知道,阴匿毒解药千金难求,为师的解药只有一颗,那么你们两人必须有一个得死。轻尘,我的好徒儿,这颗药,你是要来解你身上的毒,免除日后的苦楚,还是救他!一个现在口口声声说爱你,不久便会将你抛弃的负心男子?”
轻尘望一眼疼痛得陷入昏迷被擒住了的薛楚涵,用力挣脱了嫱妫派弟子的押挟。
瘸着腿走至大殿中央,固执地与悉嫱对视,抿嘴苦笑:“师傅早已有了结果,又何必再来问徒儿?方才他的答案,便是我的答案。”
“这样,值得么?”悉嫱半是恼怒,半是叹息着问她。
“徒儿不知道这样做值不值得,但徒儿知道,要是换了他,他也同样会做这样的选择。”轻尘仰头看她,恬静笑着,一字一句答道。“这样,便够了。尘儿此生,再无遗憾。”
悉嫱愣住了,她极少看见轻尘的笑,更从未见过她那样,信赖的,义无反顾的,甘之若饴的笑容。
不,也是有的。
她忽然想起曾经见过那样的笑。
“你可记得多年前我见到你的情景?”悉嫱声音淡淡的,眼眸却难得的浮现出一丝暖意:“那日我路过东陵街……”
多年前她不过偶尔路过,大街上熙熙攘攘地甚是热闹,一家青楼二层围楼上有许多扎着小辫,穿着鲜艳的女孩子。
当时极少青楼妓院会严格挑选孩子作为雏妓来培养,虽说经过长期筛选和培训的孩子成人后必定能卖得很好价位,但毕竟前期投入财力精力不菲,除了少数财力丰厚的妓院外根本无力承担。
那个小小的孩子就是混在其他嬉笑着的孩子群中,对旁的吵闹着推搡着的孩子并不理会,只定定出神地看着楼下往来的人流。
恰好与悉嫱往上看的眼神在空中交汇,让悉嫱惊讶的是这孩子竟然会有那样安静,淡漠的表情。
墨黑的瞳孔望向她,寂静的,远远超脱年龄本该拥有的,如止水般毫无波澜的眼神。
像极了那个时候遍体鳞伤,心如死灰的她。
忽然一个鸨母模样打扮华丽的女人走了过来,瞧见这群小女娃弃了手中的唱本不练习,心底发了狠似的伸手去捏她们娇嫩的手臂腰肢以作惩戒。
在青楼但凡还有利用价值的女孩子犯了错是不能用鞭子抽用针扎的,皮肤上留了口子划痕没办法卖得好,于是一般只能用手掐,淤青红肿了搽些药揉散了便看不出来。
其他孩子被掐得痛了嚎啕大哭,却引得鸨母更加使劲地掐,而那个女孩子却一声不吭任鸨母下手,不哭也不闹,张着幽幽的眸子与悉嫱对视片刻,便被鸨母赶进屋里。
悉嫱便是在那一刻决定要救她出来。
后来很多年过去了,轻尘成了嫱妫派第一大弟子,也出落成一个外人看来美艳妖娆,骨子里却安静冷漠,任何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的女子。
然而悉嫱仍旧记得那天夜里,她乘着夜色潜入青楼里找到那个望着寒月夜深不寐的孩子,问她愿不愿意离开这里,跟自己走。
那个孩子在月光中仍是用黝黑的眼眸平静地瞧着悉嫱,打量了半晌,忽然扬起极明媚的笑容,也不问她是谁,要去哪里,只说一声:“好。”
看着女孩子信任的笑容,一颗漂泊许久以至于麻木的心仿佛有了可以相依为命的依靠,她忽然觉得自己并非再是像往常一样一无所有了。
而现在……被她一直疼爱着,有主见有想法从来无需操心的徒儿竟然为了一个男子,第一次,彻底地,忤逆她。
扑通一声轻尘双膝着地,哽咽到:“尘儿不忠不孝,罔顾师傅多年养育之恩,虽万死亦不能报答师傅……但是师傅,不管日后会发生什么,哪怕是承受阴匿毒的灼骨之痛,哪怕他将会把我抛下,哪怕最后一无所有……但如今的尘儿,只想赌一把。”
大殿之下轻尘跪在地上,颤抖着说出的那些熟悉的语句,义无反顾的神情莫名地让她觉得心悸。
多少年了。
多少年前,她也这般年少美丽的时候,也曾抛弃一切,飞蛾扑火似的只为和那个人在一起。
而这些年在绝情崖挨过来的漫漫孤寂时光,哪里又是当初情浓时刻能够猜度得到的呢?轻飘飘的一句所托非人,便概括了她漫长的后半生。
到底是不值得的。
悉嫱怒极,一掌拍到旁边的梨花木几,顿时木屑纷飞,整张桌子化为斋粉。“好,我就如你所愿!”
隆安二年秋,退隐多年的剑圣薛原一纸公告,将沉寂多年的剑术世家薛家推上武林的风口浪尖。
公告中宣布因逆子薛楚涵资质平庸,性情孤傲,不足继承薛家武功大统,亦难光大薛家门风,特公天下,自此薛楚涵成败荣辱皆自负,与薛家再无干系。
武林中人哗然之际,又有知情者透露此子皆因被嫱妫派妖女轻尘迷惑,由此不思进取,荒废家业,现今二人欺师逆祖,冒天下之大不讳相恋。
各种传闻尘嚣日上,武林中人皆视武学世家薛家后人与邪教妖女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一时成为江湖笑谈,使不少名门为之惋惜,亦让市井草莽之辈所不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