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初二年夏,蝉鸣不尽,声声入耳。晌午的艳阳下长街已空无一人,皆避暑去了。
茶楼中坐满了人,一月白衣裳的说书先生长袖一挥,捋着长须正说得兴起,一旁的街坊们挤在长凳上,用手杵着脑袋听得入迷。
“当其时逆贼正猖獗,领十数万叛军盘踞上虞郡,不日便要朝会稽郡挥军而来,朝廷震怒,任命北府军前去镇压……”
此时偏门处有两人走入茶楼,两个男子皆是一身半旧的普通常服,一人约莫六十的年纪,虽非盛年,却依稀可看出衣裳之下的肌肉挺拔健实,神色刚毅,大步迈进门来。
另一人稍微堕后半步,打扮无甚特别之处,只是相比第一人,脸上阴柔之色略甚。
小二打着哈欠伺候两人坐下,因茶楼人满为患,他们只得坐到靠近日头的窗沿边上。
那说书人继续道:“诸位莫要小瞧多年以前已经威名赫赫的北府军,当年胡人狼子野心,苻坚派八十七万氏族军以谋我朝山河,却被建武将军谢玄所率的八万由流民组成的北府军打得落花流水,此役史称淝水之战……”
门外又有三四名高大健壮的男子踏入门来,却不声不响,远远地坐在边缘。
首先进来的二人坐下后,一人倒好茶,低声道:“主子。”
那刚毅男子点点头,也不看那劣质茶叶泡出来的茶水寡淡,仰头尽数喝下,专注地听那说书人讲史。
说书先生继续滔滔不绝地将起当年轰动一时,史书中多番称颂的淝水之战,直到人群里嘘声响起。
大伙移眸望向发出唏嘘声的一小伙子,那小子浓眉大眼,一副嬉笑的表情:“你这话本翻来覆去都重复好几回了,这些日子来茶楼三回,次次都听你讲这段陈年旧事,腻死个人。”
大伙哄笑起来,纷纷应和着要听新故事。
那说书先生毕竟是个读书人,心气高,怎么听得了别人说他江郎才尽,黔驴技穷?傲然道:“在下倒是有一段秘史,就怕尔等不敢听。”
那小伙子倒不信,牙尖嘴利道:“既然是秘史,你又怎可得知?先生可别欺负咱读书少,尽拿编造的话本诳大伙。”
说书人沉吟不语,大伙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嚷嚷着让他说。
说书先生清一清喉咙,装模作样地四周打量一眼,压低声音道:“此乃二十余年前的事了,只是有关当今圣上隐秘,故史书工笔,正史副册,皆无记载。若非在下游历四方,偶然听得此事,大约这轶闻就要失传于世了。”
说着一顿,见人人一副神色向往的模样,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说书人续又道:“大概是隆安年间,江湖中有一奇女子,容色瑰丽,非常人能及。此女子有千般好,只是那出身略有瑕疵,非正派人家,当年那民风不似如今这般自在,这等出身的人,从前是被视为草芥的,该女子奇就奇在性子张扬,如林间云雀,武功又高,从来不为世俗所拘,故一时被视为异类。某次机缘巧合之下,女子与另一阶层的世家公子相识,两人……”
“那公子可是当今圣上?先生要说的莫非是宫闱野史罢?”人群中又有人兴冲冲发问。
“非也非也,”说书人摇头:“圣上寒门出身,乃无可匹敌的当世豪杰,再说这两人相遇之时,还未遇见圣上呢。据闻两人起初受礼教束缚,本欲相忘于江湖,谁料命运牵扯,令两人产生多番纠葛,最终竟能相守,只是当时生逢乱世,前朝君臣昏庸,北方有胡人觊觎,家国皆在风雨飘摇之中……”
说书人摇头晃脑,将此轶闻朗朗道来,说到精彩之处叫人拍案,仿佛当年之事有如目睹。
整个茶楼的人安安静静地听着,竟不敢发出丝毫杂音打扰。
夕阳西下,西斜的落日坠入云层,余热散去,隐隐有清爽的风吹来。
茶楼之外已有嬉戏的孩童溜出家门,四处奔跑,结伴玩耍,行人慢慢多了,摆摊的小贩也开始提着撂子准备开张,热闹的气氛愈发显得茶楼中的安静让人心头发堵。
“后来呢,他们后来怎样了?”人群中有人忍不住焦急地问。
说书人故弄玄虚地长叹一声,竟久不能言,此番情景引得众人愈发好奇,连声催促。
“后来……”
说到要紧关头,那坐在窗边上的两人却忽然站起身,搁下茶水的碎钱,慢慢地踱步出去了。大多数人留意剧情,不曾注意到他们离开。
见两人走出茶楼,边缘坐着的几个男子也连忙跟在身后,像是暗中保护那人的一般。
出门时那威严的男子仰起头来望了一眼茶楼的牌匾。
云燕阁。
当真是好名字。
那阴柔的男子将其扶上马车,拢好掩帘,低声唤乔装的侍卫跟上,自己亦步亦趋,跟着缓缓行走的马车。
马车行至中途,忽地闻到一阵蜡烛香火的烟气,那人唤属下停了车,旁边跟着的男子不知发生了何事,紧张地低声问:“陛……主子,可有甚么不妥?”
马车中的人没有回答,只是掀起帘子,打量眼前的一座寺庙。
烛火烟熏的气味果然是从这传来的,这寺庙中央有一株极浓密的榕树,那树上叮铃挂着的,是许愿过后祈福的红布条。旁有善男信女妇孺若干,皆忙着烧香拜佛,人人双眸紧闭,口中念念有词,神色平静安宁。
许多孩童在寺庙之外追逐嬉戏,夕阳落在他们无忧无虑的笑脸上,竟像是会发光。悠悠的香火烟气传来,叫人神思松弛,似在云梦之中。
“福全。”他开口。
一旁的阴柔男子应道:“奴才在。”
他喃喃问:“你说为何世人都爱造访寺庙,诵经祈福?”
名为福全的男子正色道:“太平日子难得,黎民百姓有感于此,故日日祈求,愿我朝国运昌隆。”
男子轻笑:“你这话说得好听,却不尽其实。”
福全先后伺候过三任主子,亦是宫中老人了,此时亦有感慨,敛眉道:“太平不易,此乃实话。至于他们,奴才斗胆猜测,大概世人总有非人力能及的愿景要实现,求而不得,所以只能虔心祈祷,望神明庇佑。”
男子点点头,忽然想起方才在茶楼未听完的评书。
后来?
后来的事情他全都知道了。
原来已经二十年了,多年以后人事皆非,旧人大多离散于风雨之中。
朕许诺过的盛世,你们都看到了么?
马车里的人几不可闻叹息一声,复又凝起坚毅的表情。
他道:“走吧。”
“是。”福全应一声。
马车重新驶出,慢慢消失在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