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游侠欧天启的灭门惨案,其实是百里云溪一手促成。
多年前,三分之一的玉玦在百里云溪祖宗一辈掌管时候不幸遗失,不知因何原因流落到欧天启祖父手上。
虽然欧天启祖父知道该玉玦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却从没有意识到它便是传说中能开启宝藏的秘钥,便作为传家宝一代代地传给子孙,直到欧天启这一代。
当其时百里云溪为了躲避缥雾迷楼的追杀,已然在深山幽林里装疯卖傻了数年,却从未放弃过对遗失玉玦暗中的追寻。
后来无意中探查到欧家身上来。
那时候的渥郦族已经死尽,只剩下她和小佩二人,完全失去了争夺的能力。此时百里云溪看中了遇险被欧天启所救,暂住在欧家的丁翼峒。
此人生性贪婪,虽掩饰在唯唯诺诺的表面下,但百里云溪还是看到了他时常盯着欧天启夫人垂涎的眼色。计上心头,便挑唆丁翼峒去夺取玉玦。
丁翼峒办到了,却做得比百里云溪要求的更要干净利落,也更残酷狠辣。
他先是找借口支开欧天启,在酒中下药,正是解药难求的阴匿毒,乘欧天启昏迷之际毁其容貌,奸污其发妻,盗取玉玦。
欧氏不幸受辱,当场自尽而亡。为了斩草除根,丁翼峒顺带解决了欧天启独子,年迈的欧家老夫人,以及诸多手无寸铁的奴仆,便扬长而去。
他没想到的是,阴匿毒虽是世间至毒之一,却以中毒者毒发时苦痛难忍,备受折磨而著称,并不在短时间取人性命。
不多时欧天启便清醒过来,见欧家满门皆死绝,仅剩他逃过一劫,登时性情大变。后虽得玄道真人解药所救,但毕竟心魔难除,似走火入魔般,自称仇归,发誓要手刃仇人,取丁翼峒狗命。
丁翼峒贪图钱权利益,是惜命的人,面对精神失常又练就高深武功的欧天启,自然不敢与之正面敌对。只得身怀玉玦远走他乡,化名宁羽山,重新创立基业。
丁翼峒的所作所为一直在百里云溪掌控当中,她揣度着己身无力守护这片玉玦,迫不得已只得远远以药物操控着丁翼峒,让其代为保管。
却不想人心难测,丁翼峒此等小人既然可以背叛自己的救命恩人,又何尝会将百里云溪此等妇孺放在眼里?先前几年还惟命是从,到后面宁家在江州打响了名头,丁翼峒的小心思便开始活络起来了,有意无意与百里云溪对抗。
此时百里云溪开始重新筹划要取回玉玦,而最省时省力的便是故技重施,借刀杀人。她联络朝廷密使,放出玉玦在丁翼峒身上的消息来,引得朝廷中人频频造访宁府,想要在双方争执打斗时候趁乱夺回玉玦。
不想棋差一着,丁翼峒最是擅长玩这些小把戏,已经到嘴的肥肉怎能拱手让人?他提前部署一切,将玉玦藏好,哪怕在最后宁家被朝廷以谋逆罪抄家,丁翼峒凌迟处死,儿子发配边疆,闺女卖入青楼后,朝廷的人也未能找到玉玦半分影子。
百里云溪得知计划失败,震怒非常。
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全心全意守护最后一片玉玦,和打开宝藏的秘钥。
除此之外还有往事数宗。
听完所有,轻尘和薛楚涵面面相觑。
难以想象,这二十余年里江湖中发生过的许多轰动天下的大事,竟然都是远在深山中,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百里云溪一手操控的。包括间接被她害得家破人亡,疯癫了半生的欧天启。
薛楚涵冷然道:“你害了那么多人,即便有千般理由,但你一点都不无辜。”
“我承认自己并非善类,也曾因此害过许多条人命,但我只想完成自己该做的事情,其他的根本无暇顾及。”
说罢百里云溪惨淡回头,苦笑道:“我连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儿都能牺牲掉,你以为其他人的性命,我会放在眼里么?”
轻尘和薛楚涵闻言,皆是默默。
“自我继位后的三十八年里,哪怕是最安逸的那些日子,我都未曾真正安稳地睡过一觉。我无数次想起父亲喝下忘忧水前的神情……那时候族人普遍认为,喝过忘忧水卸任了的继承人形同死去,再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可我发觉向来严厉肃穆的爹爹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按捺不住的自在惬意。”百里云溪长叹了一口气:“到现在,我终于懂了。”
兴许是讲了太久的话,久到足以让她重历了一回整个漫长的人生,像是走了很长很长的路途,疲倦到有些力竭了,百里云溪靠在石壁上,缓慢地喘着气。
“弦月玉玦的宝藏里面到底是甚么?”轻尘悄声问道。
“颠覆整个天下的力量。”百里云溪答:“弦月玉玦可通识过去,知晓未来,可创造一切,亦可毁灭一切。”
她颤抖地伸出手来,将弦月玉玦连同匣子递给两人。
薛楚涵和轻尘没有接。
薛楚涵摇头:“我无心称王争霸,这个所谓可颠覆天下的玉玦对我们而言没有任何价值,您还是把它留给其他人吧。”
“正因为你们是这样的人,我才放心将它交给你们。这是我,我整个家族,世世代代渥郦人用生命来捍卫的圣物……你们要答应我,别让它落入魔人手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高婆婆,我们真的不需要。”薛楚涵拒绝。
百里云溪摇头,喘息着,艰难道:“就当做替我保管着可好?我走之后,渥郦一族也不复存在,我大限将至,已经没有时间再寻找新的可以信赖的继承人了……你们就当做是帮我……”
说得气急,百里云溪猛地咳嗽起来,喘息急促,似要背过气去。
花白的头发上下乱颤,发髻松散开来。
百里云溪面容枯槁,明明只是五十有三的年纪,因为修炼消耗元神的秘术,加上数十年来用心力过度,看起来竟像是花甲之年的人了。
见此情景轻尘不忍,劝道:“高婆婆,这弦月玉玦虽人人争夺,但对我们两人而言确实毫无用处,我们先替您保管着,等遇到和玉玦有缘之人,我们替您交给他。”
哪里还会有别的更合适的人。
百里云溪这样想着,摇摇头道:“等不及了,天下早已大乱,弦月玉玦……等不及了……”
薛楚涵疑惑道:“高婆婆您的意思是说,弦月玉玦的宝藏,在不日之内便要开启么?”
百里云溪不置可否,歇了半晌,方虚弱道:“我一直相信,每个人都是背负着使命来到人世的,我用全身心守护着这片玉玦,而你们迟早也会找到想要守护的东西,到时候……到时候……”
百里云溪伸出手来,握住薛楚涵和轻尘的手。
又掏出匣子中的弦月玉玦来,青白的玉玦轻薄似不圆满的弦月,透出惨淡的灰白色调。
若非百里云溪确定,轻尘和薛楚涵怎么也不相信这样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跟不规则废旧玉料一个模样的物体便是天下争破脑袋要夺的天下至宝————弦月玉玦。
百里云溪提起精神来,繁复的指法在玉玦表面刻画出一个个玄妙的符号,似在开启最最精妙的开关。
片刻之间弦月玉玦一角处不知怎的出现了一个像是缺口的凹陷。
轻尘看得奇怪,疑惑道:“这是……”
百里云溪抬起头来,深深望了两人一眼,眸光闪烁,似有不忍,却终究是定下心来。
匣子中特制的利刃划破两人指尖,偌大的伤口,鲜血潺潺流出。
两人手指抽痛,想要抽出手来,却被百里云溪坚定握住。
他们看百里云溪不似有恶意的表情,却也好奇她的举动,便由着她握住自己手指,将血液滴入玉玦缺口。
百里云溪拳头紧握,艰难地,似低声呢喃回应:“这是血祭。”
语音极低沉,他们听得不甚分明,薛楚涵问:“什么?”
百里云溪不答。
两人疑惑加倍,未来得及有举动。
却见那片轻薄惨淡颜色的玉玦在血液滴入,湮入内部之后如同从一死物重新吸食人血焕发了生机,整个玉玦变得透体通红,映得岩洞殷红发亮,炽热非常。
此景此物十分诡异,薛楚涵和轻尘如丢一个烫手山芋,火速撤手。
可那弦月玉玦红光不退,犹如紧紧封锁住两人鲜血,犹自发着光亮。
百里云溪脸色瞬间颓败下来,变得如同弦月玉玦未注入鲜血之前那种灰白的神色,仿佛刹那之间泄了气。
她极其艰难朝两人道:“……我太清楚守护一样东西需要付出的代价了,若非万不得已,这重担,我怎么也舍不得压在你们两人身上……我总是不得已,将来……将来你们,莫要怪我……”
话音未落,百里云溪似再也无力支撑,瘫倒在地。
她侧着脸,死死瞧着那殷红的弦月玉玦。
一切就要结束了。
在这山沟里隐姓埋名了二十二年,百里云溪曾无数次反复地想自己所做一切的意义。
先祖奉命世代守护弦月玉玦和秘钥,这百余年来,几经争夺屠杀,终究是失去了三中之二,到她这一族,拼尽这身家性命,才堪堪保存住最关键开启宝藏的秘钥。
世人皆以为身怀玉玦是荣耀,是恩赐。
可她冷眼瞧了那么多年,却只觉得它是诅咒,是负累。
若这世上没有弦月玉玦和宝藏,该有多好。
若这世上没有弦月玉玦和宝藏,就没有这延续了近百年或明或暗的斗争和掠夺。
没有斗争和掠夺,就没有她如今的孑然一身,家破人亡。
谁也不曾想到,倾尽全力保护弦月玉玦的人,
却最痛恨它。
“得弦月者得天下……孩子,我把这天下,交付到你们手中了……”
“高婆婆……”轻尘见她眸中神采将熄,不由得哽咽着唤了一声。
“我是渥郦族最后一代传人,百里云溪……我的使命完成了,这诅咒也该停止了罢?”百里云溪艰难拧头,去看悬在石壁上的小小棺椁,极力伸出手臂,似要去牵昔日那个尚且年幼,活泼稚气的孩子。
像是放下了多年压在心口的重负,终于释怀。
她虚弱地笑了,她道:“我真高兴啊……来,韫儿,娘带你回家……”
半空的手臂倦极落下,百里云溪含笑闭上了双眼。
两人早已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