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歹徒负隅顽抗要伤人,被薛楚涵手起剑落解决,围观民众大哗。
此时再次沸腾起来的人群中走出一位骨骼精奇的老者,裹一身半白的旧布衣,并非显赫之流。身量不高,但气度不弱。
他淡淡一笑,花白的胡须飞扬,扬声道:“薛小爷剑法了得,此番义勇之举,老身佩服。”
却是茶楼上喝止男子嘲弄那位姑娘的老者。
薛楚涵脸色稍霁,回礼道:“前辈盛赞,晚辈不敢当。恕晚辈眼拙,敢问前辈是……”
老者阔落一笑,洪亮的声音中气十足:“老身是无名之人,薛小爷大概不认得。我家老爷子乃东山双刀周骏,薛小爷可有印象?”
“周骏……”薛楚涵喃喃道:“竟然是周骏周太公?”
周骏乃是薛楚涵祖父同辈那一代人了。
当年薛楚涵亲祖父,名震天下创立薛家剑法的薛庭言善用剑,东山门周骏两把金戈刀使得风生水起,另有靠青蛇枪打天下的公孙洋,和傲然江湖的驯龙镖镖主林智鑫,四人凭着一身技艺傲视群雄,又志趣相投,引以为知己,彼此惺惺相惜,世人称之为寰锋四公子。
后四人之三都寿终西归,剩下东山双刀的周骏也退隐数十年,威名尚存,因其许久未在江湖活动,故许多年前一辈只听过周老前辈威名,却甚少知道当年轶事。
薛楚涵幼年时听祖父讲起旧事,所以仍有印象。
据闻周骏老前辈尚且比祖父年长十三年,大概因为四人当中周老前辈性格最为和缓,乐善好施,又最讲究养生之道,故能延年益寿,至今依旧健在。
“是的,”老者再一鞠躬:“老身是老爷子伺候多年的老奴,薛小爷唤我老坚即可。不知薛小爷造访此地,是为何事?”
薛楚涵道:“坚叔见笑了,晚辈不过是偶尔路过,携友由别处而来,想着歇息过后便继续行程。”
“哦?老身还以为你是听闻老爷子的寿宴在即,才造访至此呢?”
“寿宴?晚辈并未得知今儿是周骏太公的寿宴,这确实是碰巧到此罢了。”
名为老坚的老者阔然笑道:“那倒也无妨,寿宴半月之后方才举办,你瞧这些个一起吃酒的诸多武林群侠里,大都也都是前来赴宴落脚在酒楼里的,不日内也不断会有其他武林群雄来到此地。择日不如撞日,若薛小爷不忙着赶路,大可歇上几日,参加我东山周府老爷子九十大寿的宴席。”
说着宽衣博袖中掏出一张朱红的请柬递给薛楚涵。
四周嗡嗡的议论声再起。
薛楚涵附身作揖,谦逊道:“得坚叔相邀实在荣幸之极,只是,只是晚辈现时……怕给周骏太公招来不必要的非议,坚叔心意晚辈心领了。”
老坚哈哈一笑,他问:“薛小爷可是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
薛楚涵浅笑摇头:“非也,没有价值的闲话,从来不入我耳。”
老坚再笑,爽朗地一拍薛楚涵肩膀:“好小子,既然你不放在眼里,咱们又何必听进心里去?”
他伸手一捋花白的长须环视四周一圈,中气十足的劲气耳传四方:“再说我东山周府要邀请哪位座上宾,又何时需要看谁的眼色了?半月后酉时东山周府,你与钟小子一同来罢,老夫给你备好酒菜,若是来迟,定要罚你三杯。”
钟灏一旁听得这老者气度不凡,现更是偏倚着维护他们,早嚷嚷应承道:“肯定的,到时候哪怕是架我也硬把他架到宴席上去,保准不迟到,坚叔放心好了。”
老坚笑着点头,罢了又抬起头来看轻尘,开口道:“把这姑娘也捎上吧。”
说完便转身走了。
三三两两楼上楼下不明情理的街坊散去,不少知道内情的武林中人也是讶异非常,东山周府乃江湖上百年的武林名门,本该最自矜名声,此时竟光明正大公开邀请被视为世族弃儿的薛楚涵,又怎会不惊讶呢。
轻尘望着老坚远去的背影。
方才他当众宣布邀请他们几人参加寿宴,已是给了极大的面子,这么一下敲山震虎让所有人摸不清他们与东山周府的关系,是敌是友也好,至少短时间内,没有人再敢轻易再打扰他们,总算可换得片刻清净。
句章县以南是大片的山林,延绵数十里,又正是依山而建发展起来的县城,故气温比会稽中央城镇多的地区略低一些,秋意初冒头,便顺着金黄的秋枫一路蔓延,不到小半月,已是秋意浓重,天气乍凉了。
云来客栈住了这些日子,果真是相安无事,每日五人偶到楼下堂食,纵然仍有某些人对他们指指点点,但毕竟处于观望态度,没有人再敢正大光明地上前挑衅,但零零碎碎的闲言诋毁仍然时不时传入耳中。
偏生那帮人倒也真是歪种,只会耍耍嘴皮子,没见几个有胆量敢动手的,轻尘和钟灏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这几日无聊的紧,想闹事都找不着对象。
小县城没什么乐子可寻,除了每日探望一下楼下院子里住下养病的老何父女,真真是无趣到快要发霉。
说回老何家被毁了面容的小玲,身上的上痊愈了大半,可那容貌却没法好完全了。原本水灵灵的一小姑娘,半张脸全毁了。这些天哪怕刘佳言如何好言相劝都不说一句话。
上回轻尘百无聊赖在小玲房中晃悠,刘佳言边给孩子拧着擦汗的绢子,边悄声说着什么,小玲空洞的眼神瞧着刘佳言,跟没听见似的。
刘佳言是真喜欢这孩子,一大小姐竟毫不厌烦地做些照顾人的粗活,她细细给小玲擦额角,絮絮道:“小玲也该十三岁了罢?这年纪女孩子该喜欢好看的衣裳了,我针线活还不错,改日给你做一身漂亮的花裙子可好?”
小玲望着床上帷布的眼珠子转过来望了刘佳言一会,又无声息地转回去了。
老何端一壶茶过来恭恭敬敬地给轻尘刘佳言等人续上,苦哈哈道:“得诸位恩人救命已是咱们的福气,那些粗重活怎能麻烦二小姐呢!小玲你说对吧?”
老何并不认识五人身份,本让其带了钱携闺女回去好好休养,他却执拗得很硬是要留下来伺候,众人说不过便由着他了。于是老何便唤轻尘大小姐,刘佳言略比轻尘年幼两岁,便是二小姐以作区分。
小玲这会连眼珠子都懒得动了。
轻尘瞧着这小姑娘死气沉沉的也不是办法,冷冷看了好一会儿。
高才进在一旁心惊肉跳,眼看着轻尘不耐烦地要张口,忙递了一杯热茶奉上,劝道:“姑奶奶,您行行好,我知道你是好意,但她还是个孩子,受不住你那般刺激。”
轻尘回头瞥他一眼,扑哧一声笑了:“你这小子越发机灵了,我哪能对一个孩子那样粗暴呢,说得我跟个母夜叉似得。”
高才进也赔笑道:“我哪敢呀,当时站崖边你还不是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今儿我还历历在目呢。”
轻尘道:“有奖有罚,做得不对难不成还给你糖葫芦吃呢?没的坏了规矩。”
高才进笑嘻嘻道:“是是是,姑奶奶说的都对。”
钟灏也被逗笑了,回头朝薛楚涵道:“小高跟谁学的招数,越发变得狗腿了,倒是很能哄我家轻尘高兴。”
薛楚涵正在看一本古籍,闻言抬头瞥钟灏一眼,淡淡问一句:“嗯?你说谁家轻尘?”
嘿,这小子耳朵灵得很。
“不不不,除了你,轻尘还能是谁家的。小的说错了,该掌嘴,大爷饶命。”钟灏一时得意忘形说溜了嘴,赶紧做了个以手弑颈把首级双手奉上的动作,偷空翻了个白眼。
旁边的人不由得笑了。
小玲直视上空的眼珠子骨碌碌地又转过来,瞧向众人的方向。
途中与轻尘清冷的眼光相触碰,有些慌乱地躲开,竟不敢再看。
这五人当中,她最怕的便是轻尘。
刘佳言对她关怀备至,最温柔体贴;薛楚涵性子沉稳和煦;钟灏大咧咧的不拘小节,而高才进也是一个容易相处的性格,而轻尘倒像是深不可测的存在,对她既不过分冰冷,却也从来不会热切。
轻尘看见了小玲眼中的瑟缩。
她轻轻一笑,开口道:“喂,小妞。”
小玲默默回过头来,却不敢正面看轻尘,伸手绞紧了脸上遮住残破面容的面纱。
轻尘温和道:“我知道你受过许多伤害和惊吓,也确实需要时间来接受现实,但是我想,这么多天已经足够了。”
小玲惊讶地望向轻尘。
“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道。”轻尘微笑着道:“战乱频繁,人人自顾不暇,你不该期待有任何外界的力量来保护你。你娘,你兄长,幼弟都死于战争逃难中,家中只剩下你与老父亲,若你不争气,不强大,继续这般逃避和作践自己,你与你爹便继续受人欺凌,我们能救你这一回,没办法救你一辈子。”
安静了十来天的孩子慢慢地开始全身颤抖起来,豆大的泪珠从小玲眼眶滑下,连刘佳言都神色复杂地抬起头来看着轻尘。
小玲艰难地张了张嘴,许久未开口的嗓子沙哑得很,她问:“我该……怎么做呢?”
轻尘欣慰地笑了,坐在床沿边上,递过手绢给她擦干了眼泪,道:“活着,好好地活着。他们想要你屈服,那当然不能让他们如愿。努力让你受过的伤害变成还击的武器,假以时日,当你强大起来后,你便能够保护所有你想保护的人。”
小玲哽咽着,问:“到时候就能像你一样厉害吗?”
轻尘不由得笑了,摸摸她脑袋,笑道:“比我还要厉害。”
孩子望着轻尘的笑容,多日来一直绷紧的情绪像断了线,扑进轻尘怀里,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