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夫人小心翼翼地取出玉玦,仔细端详,嘴角微咧,却不是笑的表情。
她看着两人,道:“后来先祖意识到不仅仅是弦月玉玦本身,仅仅是透露玉玦的消息都能在江湖上引起纷争和抢夺,便立下严谨的族规和保密措施,以防再生事端。就是这样,弦月玉玦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再也没有见过那名白衣圣人,他交付于我们玉玦,却从未告知我们应当如何处置。我曾叔父,也就是第七位继承人,大意中再次遗失一枚玉玦,悔恨交加之下自裁而死,继位仅仅三年便将继承的名位传给我爹。渥郦族每一代传人都按照组训必须拼死保护玉玦,这是使命,是责任,是我们活着的全部意义。”
高老夫人歇了半会,续又道:“自我记事开始,我便知道自己终会成为下一任在这世上唯一知晓弦月玉玦全部秘密的继承人,我必须日以继夜地学习各种秘术,药理以及机关,策谋,以便能够最大程度地掌握守护玉玦的技能。毫无意外地,我爹在我十五及笄礼上,将弦月玉玦的全部秘籍交于我后,喝下古法秘制的忘忧水,彻底地忘记了弦月玉玦的存在。”
“照你这般说……”轻尘疑惑问道:“弦月玉玦理应是被严密保护起来的,压根不可能为外人所知,消息怎会泄露……”
高老夫人道:“弦月玉玦的消息是自从先祖驱逐怀有异心的族人时候开始泄露的,我们最终能够保留下来的仅有玉玦本身,以及开启宝藏的核心秘钥。而贪婪的世人,哪怕仅凭以讹传讹的一星半点传闻,便足以引发轰动。因此渥郦族自那时起开始禁止与外族通婚,便是要确保血统的纯净和隔绝心怀不轨者的渗入。”
“那么,高婆婆您夫婿难道也是渥郦族的后裔?”薛楚涵试探着问。
高老夫人木然摇头:“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由始至终都不知道弦月玉玦的存在。”
她长叹一声,续又道:“我继承弦月玉玦的第七年,不知底下哪个族人大意之下泄露了我们的踪迹,不少仍对玉玦死心不息的武林中人开始有点蠢蠢欲动,其中有一股势力最为强大,他们身穿黑衣大炮,神出鬼没,总是默默无言,犹如没有灵魂的傀儡一般,下手却极其狠辣……”
听到此等熟悉的描述,轻尘和薛楚涵脸上皆是惊讶和难以置信。“你是说,数十年前缥雾迷楼已经在江湖上兴起了?”
“缥雾迷楼兴许也只是这两年江湖上给起的称号,当年我们只管唤他们黑衣人。虽然一直以来我们也曾对付过无数求财的游兵散将,但那却是渥郦族第一回遭受到他们训练有素的大规模袭击。本来因修炼秘术短寿,人丁凋敝的族人死伤大半……”
那时年仅廿十有二的百里云溪携带剩余的二十余人逃往深山躲藏避难,遇上雨夜泥泞难行,负伤的族人趔趄着压根走不远,眼看这样下去不多时便要被黑衣人辍上。
恰巧在半山腰遇到一年迈的樵夫,一行人佯装被仇家追杀的落魄客商,请求老樵夫的援助。
山里人天性淳朴,自然义不容辞地答应了,将他们安置在农舍地下挖来冬日存放腌菜的地窖里面。
深夜难寐,族人忧心忡忡地争论着下一步何去何从,世代隐居的地方已经被黑衣人察觉,他们再也无处可去。
其中不乏气血方刚的年轻人拔剑而起,闹着要和黑衣人决一死战。
登时劝和的劝战的闹成一团,老樵夫端着一盘干粮过来,见他们闹着,不知站在门口听了多久,显然被他们的举动所吓,呆愣在原地。
混乱中终于有人发觉他,以手做哨吹响哨声,通知其他人静下来。
渥郦族中德高望重的主事见状,眼角杀意乍起。
弦月玉玦的消息是绝对保密的,哪怕对他们穷追不舍的黑衣人,也仅仅是得知玉玦在他们身上而已,并不知晓玉玦的详情。一旦走漏风声,不仅决定着渥郦族的存亡,对整个天下都会引起另一轮的争夺。
主事回头去看百里云溪,征求她作为首领的意见,可眼底却是毋庸置疑的暗示。
年轻的百里云溪嗫嚅着,眼底有光闪烁不定。
“所以最后……你们还是杀了他?”薛楚涵沉吟着问道。
百里云溪缓缓地笑了,却并不答话。
从那时她才真正意识到继承人这个名分,带给她的到底是什么。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犹豫。
“后来我们潜入一个远郊县城,隐姓埋名地生活下来,因为族中仍然健在的青壮极少,地位卑贱的亦不足以匹配做我夫婿,所以我竟侥幸地能依照自己的心意,以农家之女的身份嫁入高家,生下我的孩子,录入族谱名为百里韫。我从未体会过做一个寻常女子是这般轻松愉悦的事情,数年的平静生活磨钝了我的警惕,直到后面黑衣人卷土重来……”
那次抢夺极为惨烈,为数不多的渥郦族后裔奋战到底,最后仅剩下她与佩姨两人,连带拖累了高家满门,一无所知的丈夫惨死,奴仆重伤者众。
高老夫人惨笑道:“他们要的不过是弦月玉玦,却因此毁了我一生。然而我是渥郦族最后一代继承人,玉在人在,玉亡人亡。我必须守护它……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被逼到绝境的百里云溪在黑衣人的严密监视下将弦月玉玦和秘钥交给自己年仅六岁的儿子百里韫,毅然喝下忘忧水,神智散涣,变得痴狂起来。
黑衣人自然抓走了百里韫,孩子不从,为首的黑衣人百般讯问,严刑逼供,孩子硬是不说,那么小的孩子,心智尚未发育成熟,颠三倒四的也说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加之百里云溪疯疯癫癫的,哪怕瞧着自己孩子被虐打也无动于衷,黑衣人与他们折腾了一月有余,却一无所获,才明白到百里韫压根就不知道玉玦的秘密,百里云溪是诚心折腾他们,玉石俱焚,让他们彻底失去玉玦的下落。
黑衣人终于失去了耐性,恼羞成怒之下一掌拍向年幼的百里韫,孩子被抛飞远处,撞上一块岩石,鲜血淌了一地。
百里云溪在旁边嘻嘻笑着,蹲在地上拾起一根草就往嘴里塞去,嚼得津津有味。抬头望见一只蝴蝶翩跹飞走,不由得高兴地拍着手追着去了。
黑衣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撤退,将神志不清的百里云溪留在荒郊屠杀过后的高宅里。
“那你……”轻尘指尖微颤,指着高老夫人。
轻尘看着高老夫人神情肃穆,接触下来思绪有条不紊,完全不像是曾经失心疯的人。
“你猜对了,那片被夺走的弦月玉玦是假的,忘忧水也是假的,我便是这样,用我孩子的性命,换来装疯卖傻,苟且偷生的这二十余年。”
高老夫人苦痛闭眸又睁开眼来,眸中是一片空洞的死寂。
“你是说,你当年将自己的孩子当作诱饵,才逃过了一劫?你竟然……你竟然下得了手……”
“是啊……”高老夫人仰天长笑,笑得眼泛泪花,好像听到了这世上最有趣的事情。
她道:“我们渥郦一族世世代代为了守护玉玦而生,为了守护玉玦而死。我们活着的唯一使命和死去的唯一理由都是它。为了防止它落入魔人手中成为杀戮的工具,我们却为保密它的存在首先大开杀戒。很多时候连我自己也都不清楚,这到底是对还是错,但过了那么多年,这再也不重要了,我只是依照先人留下来的遗训,不顾一切地全力守护它————不论付出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