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三

孟婆终于得了空，我欲继续刚才的话题，却被十七拉住。我不解其意，回眸看他，十七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莫要着急，她想说了自然就会告知。你现在去问她，也未必见她会回答你。”

十七这般说定有他的道理，我虽急着了差，也不差着一时半会儿的，端坐在椅子上，耐着性子等那孟婆。

三更已过，四更梆子声敲了三下时，一声声幽怨哀啼，自黄泉百里中的奈何桥飘飘然而来，声声入耳，凄绝悲凉。孟婆终于开口:“你不是要找那女鬼吗，诺，她此刻就在奈何桥上。”

我诧异，听着这瘆人的呜咽声不解问道:“为何之前来时不见她，那奈何桥上也没有她身影，而此刻却出现了？”

孟婆嗤笑一声，右手杵在桌面上，三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声音沙哑道:“今日是冥祭日，百鬼阴阳同游，凡是戾气太重，怨气太重，恨气太重之鬼，三更前则是不允许出来哀啼的，必须隐蔽。而那女鬼蠕蠕，虽无戾怨恨，却执着太过，也被禁了令，不可出来。此刻三更已过，她已经出现，你们想做什么自去做了便是。我这孟婆庄，也得关门休息了。”

…………

我初见她模样时，顿感诧异。这哪里有个女鬼的样子！纵然没有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也是轻云出岫，别有一番风韵。她撑着一把素色纸伞，着一身淡黄襦裙。在我认知里，这阴间的鬼魂皆以一袭白衣示人，再则就是一身玄衣，最好的例子就是黑白无常两位兄弟。鲜少见过鬼穿其他颜色的衣服，这蠕蠕倒是个例外。

蠕蠕面上泪痕未干，却没有半点冥府鬼脸的青黑煞白，只略有些苍涩，不像是鬼，倒像是生了病的女娇娥。柔夷轻握着伞柄，出神凝着远处万株曼珠沙华。

如此佳人，只在那桥头款款一站，自成一道景色，来往桥头百十鬼魂，无不回头打量者。不禁惋惜，果真是红颜薄命。

我让十七留在孟婆庄内等我，毕竟这种事他来也帮不上忙，他若来了反倒让这蠕蠕不自在。

我立在她身后，小声轻问:“你是蠕蠕？”

她回头看我，眼睛微红，轻启唇齿，“你找我？”

我点头，压低声音的问道:“为何不肯轮回转世，你可知，能够再世为人也是一种莫大幸运。很多人，只有一生活头，过了一世，下一世可能化作花鸟鱼虫，化作飞禽走兽，也有可能连轮回都去不了，永世在这冥府受苦。我看过你的生死簿，你只要下了轮回井，恢复了你的原身，你还是那个看守看守樱桃林的神女。”

我试着劝说她，若能将她劝动，不费那等造梦麻烦也是好的。然而她显然不是这样想，她怔仲片刻，又坚定摇头道:“我不去轮回，我若去了，就得喝下孟婆汤，就会忘了他的。我活那一辈子，只用尽身心去在乎过一个人，若我忘了他，便生生世世都不在记得了。”

她的声音很空灵，听起来却怪怪的，很得地府里特有的音色。

我道:“那你在这奈何桥等他，可有任何结果？”

她失落摇头，未做言语。

我道:“既然在这里等不到，你为何如此执着。已经过了百年，他或许早就去了下一世不再记得你。又或者，他没了做人的机会，不再轮回。你在这里空等一场，也无济于事。”

“我不入轮回，轮回太苦……”

微风不燥，冥界亦有圆月。我尝听闻，在鬼魂的眼中，这月亮是红色的，也不知真假。我本想开口问她眼中月色，可又觉得无礼，只好作罢。一时语塞，纵使多说也是无益。

她突然幽幽道来:“其实，我并无其他意思，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我在这奈何桥上等了他百年，却百年不遇他，我若是能见到他，我只问他一句话，一句话就好。”

我道:“你想问什么话？”

什么样的话，能让她如此放不下，心心念念等一句话。

蠕蠕倏而笑开，弯着眼睛很是动人。

她道:“问他心里可曾有过我，就像我心里有过他一样的有过我。”

……

她一直举着伞，此刻无雨亦无阳光，不明白她到底在遮掩什么。

我道:“我来找你，想必你也知道原因，我也就不再解释。只问你，你可愿意？”

曼珠沙华只开在黄泉，当它开放的时候，大片大片，鲜红如血，倾满大地，看上去就像用血铺成的地毯，所以被喻为“火照之路”。此刻我身后就有一片花海。她守在忘川河边，看着奈何桥上的魂来魂往，到底是等不来他了。

“我之前只听闻过梦神给将死之人圆梦，不曾想，你还给这死了百年的女鬼圆梦。”

我苦笑摇头，:“你运气不错，是头一个能被梦神圆梦的鬼。”

我没骗她，这确实是梦神万载来的头一遭，给不是人的人造梦，说来也是无奈之举，如若不是冥王亲口相邀，谁来这阴森森的地府。

…………

我道:“说起来，你我还算有一些渊源。我阿娘曾是梼杌山的山神长一，她少年时，也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也得了你的存在，与我阿爹，……也算结了情缘。不过这些，你应该不记得。就算凭借这些许关联，我也会替你圆个好梦。”

“想不到我们还有这些前尘，我竟不知。不过，那时候我应该还只是棵没有成形的树，自然不会知道。”

她突然笑到:“你不用替我圆梦了，听我讲一个故事可好？我在这冥界里待得太久，好久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你若愿意，听听我的故事。”

我点头，听她娓娓道来……

北海七里山塘的樱桃林里，有一棵永远只开花不结果的樱桃树，植在北海万载，日夜受龙气浇灌滋养，年月一久，也就成了小仙。北海龙王念她修行不易，也是自己亲手所植，便让留在北海，替她看守一园果物。

千年万载，守在这鲜有神足踏入的北海中，看着潮来潮去，花开花落，初时觉得新奇，日子久了也是枯燥得紧。

直到那一年，她受北海龙王的派遣，前去无尽涧给司琚送去一篮新结的樱桃。路过一山林时，她看到了他，那个飒沓而来的男子。那个人，面容冷峻，虽无倾城之色，却自有一派风雅。

她一咬牙，玩了一遭擅离职守，随他去了凡间，化成那个男子家园里的一棵树，直至男子娶妻生子，寿夭通尽再世为人，她仍旧追随着。

彼时，她的前因后果也随之而来。

南诏最繁荣和辉煌的年代，莫过于南诏王赵晔执政时期。赵晔的王后是他的青梅竹马，也是他的表姐，长大后因为政治联姻将两人捆绑在一起。

这个皇后有点儿“狠”，因为小名叫奴蛮，人称奴蛮皇后。

婚后十来年，不知道是赵晔对他的皇后没感情了还是喝大了，有一天偷偷一个宫女好上了。巧的是，这个宫女怀孕了，不巧的是被奴蛮皇后发现了。

虽说当时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更何况这还是个皇帝。但很不幸，奴蛮的性格特点是：嫉妒、残忍，时常虐待奴仆。

身为原配的奴蛮，如何能容得下这个身份地位的宫女。

当时宫女还没生下孩子，她竟然把这个婢女活活打死，并剖开肚子，把婴儿拿出来*了!这还不够，她命人把宫女的肚子填满草，让赵晔来看裸尸。

可悲那个无辜可怜的宫女，主尊仆卑，皇帝要她，她还能拒绝不成?

如此残忍手段，简直令人发指!

赵晔怒不可遏，却终究不敢动手，毕竟她是一国国母。他只能采取冷暴力——冷淡。

因着奴蛮生性残忍，既使她对赵晔百般讨好，但无奈还是伤了帝王心。于是赵晔开始广纳妃子，宠幸了一个有一个，封了一堆又一堆的妃子，唯独对这皇后冷眼相待。

奴蛮身为皇后，哪能受得了，两人天天吵架到拳脚相加的地步，说来也是荒唐可笑，平常夫妻家尚且不会如此，却偏偏在这帝王家里出现这种闹剧。奴蛮虽想收敛性子，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忍气没多久后就又开始和皇帝对着干。一次两人再次争锋相对，赵晔气的不行，一把将奴蛮推倒在地。

然而奴蛮当时已有身孕在身，并最终导致了她难产，生下了蠕蠕，自己却一命呜呼。

赵晔和奴蛮青梅竹马，又是多年夫妻，说到底还是有感情基础。因被气急了，才失手推她，间接性害她身亡，也是悔不当初。因为愧疚的驱使之下，赵晔对蠕蠕，可谓溺爱般的呵护，恨不得将肉喂给她吃。

人说捧杀，因是这样。譬如蠕蠕，生母贵为皇后本就出身高贵，又因为赵晔的宠爱，让她从小就骄奢成性，目中无人。

这一世，她不再是一棵不能言语的樱桃树，而是蠕蠕，南诏的十公主。

他，成了南诏的大巫，

这世上，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能强行制造了缘分，却至始至终换不了因果。

他记忆里从来没有有关她的任何映像，而她抱着一腔孤勇而来，却也在孟婆那里渡下一碗孟婆汤，不记前事。

既已生缘，定不轻易错过。所以，纵使相逢不识，几经转折还是会有可能。哪怕，一开始就注定不得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