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又过了多少万年,我与他再次遇见。
我想不起他,他也不记得我。
盘古诞辰那天,是为混沌日,梼杌山里起了大雾,随即又是大风,风雾弥漫看不清人间。轻河要我待在家里,哪儿都不能去。
我醒来时,毒瘴已经消散了去,拨云见雾又得了清明,轻河大概是看我睡得跟死猪一样,踹了我一脚,让我起来去巡山。我当然求之不得,乐意之至。
不曾想过,我还会遇见十安。
有些时候人真的很奇怪,日日夜夜念着一个人,怀念着一个人,幻想着下一次见面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又会以怎样的话来开头,然而,当真的遇见那个你曾经想见的人,可悲的是,你不是找不到话说,也不是找不到往事可追溯,而是你根本就忘了那个人。
燃灼偶尔会自责说,是因为自己吃了我的两窍精魂,才害我如此愚笨,觉得对我不起。难得他还有这份责任感,会觉得愧疚,虽然他的愧疚从来不是表现在行动上,连至少的客气都没有。不过,我这愚笨却怨不得他,白让他背了多年黑锅。
他吃了我那两窍精魂,顶多就是让我九色变成七色,灵力在弱的基础上,更弱了一点……但我这命里就已经注定,我本该浑噩度命,他吃不吃我的两窍精魂,也没有多大影响。这万神追崇的盘古阵,封印了我的智慧,损坏我的心智,让我傻了几万年。
我还记得轻河的阿娘,曾告诉我,我天生就该守护盘古神石,这是我的福气,也是我的劫难。我没得选,也不曾可以有选择的机会。我虽憨痴,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也知道情为何物。
我喜欢十安,既使他对我,从来都没有动过真情,可我还是非他不可。
我本来以为那个叫植萝的女子是十安的心上人,因为十安为她做了好多不曾为我做过的事,他为她杀诛囚,为她向天帝请命来夺我的神石,她还伴在十安左右数万年,这让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嫉妒。而他为她做过的所有事中,最让我嫉妒的是,他为她摘过樱桃,我们独一无二的回忆,却还是因别人而起的缘分。
北海樱花林里,他为我折过一枝樱花,让我心心念念了好多年,既使后来他在我脑海里的映像模糊了去,可知道,有这样的人存在。但我知道,他为他的心上人定然是折过很多,可我只有一朵便已足以。
大婚那日,我终于得知十安口中那个心上人。
十安说,所谓心上人,就是见之欢喜,不见哀愁。我很想问他一句,那么,他见着我时,是怎样的感觉!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开口问他。
他们说,辛诏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众神朝拜的战神。而我呢?其实我也特别,我虽无甚神力,可好歹也是上古神兽,我虽名气毫无,但我好歹也是一山之神,对,还是不错的,好吧,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在自我安慰罢了。
我不能和她相提并论,无论从哪个方向来看,我都是比不上她的,至少她聪明不似我这般憨痴。对十安而言,我也好像从未被他放在心上。
我问植萝,你可是十安心上人,植萝如实告知我说她不是,十安的心上人是辛诏,那个女战神。我虽不知这女战神是个什么职位,比我这山神还要高几级,还是有什么特别之处,这些我都不知道。可我却时常听起梼杌山里的那些小辈神仙们将她挂在嘴边,神情尊崇,提起她名讳时都得抱拳作揖,想来她定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子。
然,我从小便被轻河灌输一思想,女儿家家就得柔情似水,举止文雅得体,一心一意操持内务,这一点地像凡间女子学习才是。万不可像那些成日里舞枪弄棒,如同男儿般厮杀战场,那样的女子长得一定像个糙汉,五大三粗,这样是嫁不出去的。
是以,多年来我一直将辛诏往轻河描述的那个方向去幻想,久而久之,辛诏在我心里,浑然一副饕鬄长相,对她也无甚兴趣。
不知哪年的混沌日,梼杌山乍起波澜,来了一众谋我鹿衣的妖魔。大破鬼关杀进梼杌山中,那时正巧赶上轻河蜕皮新生,功力衰微之时,小白去了不周山,燃灼怕他引诱了盘惜,也心急如焚的赶了去,梼杌山里一个能管事儿的都没了,一个能打架的人也没了。
因而,当一众法力不可小觑的妖魔杀到,我这所谓的和平使者,拿什么去斗!没了法子,我只好将山神洞给封死,躲在洞里不出来,跟个缩头乌龟一样,大气不敢出。
不过那场战事到底没有干成,不知是凑巧还是提前耳闻,辛诏就是如此及时的赶到。我与轻河,丝毫无损。
那是我第一次见着女战神辛诏,不丑,也说不上多好看,晃眼看去并不引起我多大注意。可越看,就越觉得她受看,五官精致秀丽得紧。
只是在她身上,我莫名有那种我描述不清的感觉,我苦恼了好久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在我快要把脑袋敲破时,轻河点破道,“一种生人勿近,孤傲清冷,不可一世的感觉。”
我点头,正是如此。
总之就是,辛诏真实的形象,比我之前想象出来的要好太多,且不说外形上还是不错的,就是她那一身本事,就得令人称奇赞叹。也就能明白,她为何被众人追捧。
那日一别,我再未见过她。山中闭塞,鲜少有生人入境,消息基本断绝,我知道有关辛诏的事,翻来覆去也只有那些。至于后来她受了伤,受了多重的伤,我是全然不知的。
十安带我去昆仑墟那趟,我在瑶池凉亭里遇见妖神图河,他跟我说了辛诏近况。他说辛诏已经药石罔效,如若不能及时医治,将不久于人世。如今已寻到药石,只差一味药引便可。我虽敬佩她,有心为她出力,可我到底不通医术,心有余而力不足。
无奈,我救不得她。
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世上唯有我一人能救她。
图河口中的药石,便是我藏在我眉心朱砂痣里的盘古阵,而那药引,就是彼时尚未成熟的双生果。这次昆仑之行,看似是我央求十安带我来,事实上,就是我不恳求,他也会设法带我去。而图河,早已在那凉亭里恭候多时。如此想来,那趟昆仑之行,说到底还是场鸿门宴。不过后来他们也没有动手,倒是有些奇怪,可能那是昆仑圣地,不太好意思直接明抢,也有可能是因为不知如何召唤神石,好言好语哄着我,待到日后在伺机而动。
成婚日,是仲秋夜,月明星稀,苍穹之光闪烁。我满心期待,初为人妇的感觉窃喜又惊怕。我欣喜中又担忧,日后我与十安朝朝暮暮的生活在一起,时间久了他若是厌了我,然后弃了我怎么办,我舍不下他,定然哭得死去活来。
我将想法告知轻河,她先是一怔,表情凝重,我瞧着她这严肃的神情,紧张得很。生怕我所言非虚,一语成谶。可她随即那看似无奈的摇头,又像给我吃了定心丸一般,她不说一语,我也能否定我之前那些担忧。
我坐在闺房里的喜榻上,绞这那块大红色的罗帕,兢兢战战等着轻河来牵我出去。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着十安,书里写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定同我此般心情无二。
我如愿以偿见着他,隔着一众宾客,他施施然向我而来,我于轻快步子里踱上前去。
我请了盘古阵,耽搁下我们的拜堂之礼。这是我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比我遗忘十安几万年还要让我遗憾。这盘古阵要是在我和十安拜完堂后再请出来该有多好,那时大礼已成,我便正式嫁予了十安,成了他的新妇。
不过这样一来,没了盘古作证,我也是不能顺利嫁给他的,我们的婚事便当不得真。
横竖都有瑕疵不足,如今说来也是无用。
只是我不曾料到,我这九色腾鹿,磕磕碰碰躲避了那么多妖魔鬼怪的追杀,到头来,仍旧是败了。
十安夺了我的盘古阵,此刻盘古阵离开我体内,我的神智清醒,七窍玲珑,我已经识得悲伤。也能理解那些前因后果,懂得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早就设好的局,在等我往里钻。
十安凝着我,声声入耳的对不起,可却不给我一个原因。他若是说:长一,可否借用一下盘古阵,让我救一个人。我虽心里不愿,但也不会拂了他的意,成全了他。
我心眼小,记仇得很,换做往日,燃灼抢了我一棵祝余我都是要放在嘴边念叨,数落他许久。可这一次,我却是怎么都恨不起来。
我就那么凝视着他,企图他能将一切都告诉我,向我解释说,他是有苦衷的,是有人逼他这样做。
不过心里最想的还是他能骗骗我,至少不要让我,那么难堪。
可他,默认了。
植萝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辛诏,而辛诏,才是十安的心上人。
心上人三个字,实在伤人不浅。你若在他心上,那便好,可以时时刻刻被他记挂着,被他念叨着。可若不是,就如同我一般,从来只是计算。
山间露重,寒来袖间,凉意入骨几寸。从得知这一切时,我这积压了数万年的寒意,才在我迟缓的神识里渐渐涌来。
情深一寸,伤便多了一分,原是我,错付了情衷,差点拆散了别人的姻缘。
凉月成梦,苦衷缺难懂。如今,我也算识得了愁滋味,做了个七情六欲齐全的人。
我曾想过,若他长年留在这梼杌山中不出去,日日瞧着我,瞧得久了,会不会也生出一丝情愫来,便如我对他的这丝觊觎,那也是在脑海里翻来覆去想了不下万遍,才终于将少女时候的春心给了他。除了我自己,没有人知道,其实我们早就见过,万年以前……
我初见他时,他只是个少年,虽说清秀但也不算多耀眼,再见时,他已成了个玉公子,我心下更是喜欢,恨不能时时刻刻见着他。
大婚那日,是我活了这几万年来最开心的一天,轻河为我梳洗打扮,添脂上妆,我看着镜子里逐渐明冶的脸,心想着,如此嫁给十安,也不算太委屈他吧。
轻河口里碎碎念着凡间女子出嫁时的祝福语,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这祝福语听起来格外受用,既使我没那个福气能和十安儿孙满堂,却也能解其中心意。
十安骗了我,我本该恨他,可是我没有。恨一个人很累的,尤其是恨自己喜欢的人更累,我素来懒惰,不愿花那个力气,所以我不恨他。
他骗我,骗就骗了吧。
世人都可怜傻子,而在我看来,比起当一个聪明人来说,我更想当个傻子。知道的事越少,悲伤的事也会越少,不想不痛不伤神。
然而,再傻的人,也会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