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中。
辛驿一瞬不瞬盯着她,似乎在等着她给一个确切的答案。辛月环视了下四周,银的月,无寥的夜,粉红色的桃花,微微摇曳的烛火,冰冷的石浮屠透着禅意的幽冷。
辛月淡淡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陶埙。这氛围真是太适合吹埙,摘掉布帛,席地而坐,低头可见水绿色的衣裙伏在落地的桃花上。
辛驿从木廊上下来,缓缓走近她:“青丘近年来并不太平…听说,辛彦继承了族长之位,这天可能又要变了。你是知道的,辛彦最不讲的就是情,你若是执意如此,到时候苦的是你自己。”
辛月低着头试音,倏而抬头:“我知道,如果他讲情,敖明子也不会落得那般田地。可是,我不是辛彦,也不是敖明子,他们之间的悲剧来自于敖明子的一厢情愿,而我和阿阮,我们是两情相悦,结局自然也是不同的。”
他苦笑了一声:“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有个说法,一厢情愿并不一定无疾而终,往往就是所谓的两情相悦最伤人。”
辛月一愣,她还是头一回听到辛驿如此正经的说大道理,感觉挺新鲜,看了眼辛驿,继而又低着头继续试音:“辛驿你不懂,你没有那么深刻的爱过人,你自然是不懂什么叫牵肠挂肚,朝思暮想,什么叫放不下,相思愁。我活了九百年,第一次觉得生命那么有意思,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也是值得人去珍惜的。你不是我,所以你能轻易叫我放下,可是如果今天换做是你,你还能如此洒脱吗?”
辛驿哑言。
她吹出第一个音符,然后稍稍一滞,她抬头正对上他不知何意的眼神,辛月补充道:“辛彦无情我懂,可是你,我却看不明白。你不用再说什么,我自己会有分寸的。”,手指贴着音孔游走,埙的音色凄凉,既使吹奏一首节奏欢快的曲子,还是觉得莫名使人忧伤。
埙音似水流淌,与月色混为一体。婉转流还在小院中。
一曲毕,几瓣桃花随风飘落,三步开外的辛驿一脸复杂地看着她。视线相接之时,辛驿眼睛里满是忧伤。桃花落在他的鞋面上,他苦笑一声,缓声道:“我轮回渡劫,共有三世。渡劫之初,母亲曾再三告诫过我,这世间什么债都能还,唯独情债难还。我记下了,所以从不敢轻易谈情。渡劫的前两世,倒是守了诺言没有招惹情丝,第三世……我却违背了本意。恋上一个人,伤了一个人。”
辛月边将埙重新笼进布帛,边轻声道:“我知道,所以我不想成为下一个你。”
收好陶埙,辛月站起来看着他:“辛驿,你要相信,我不是你。你当初做的混蛋事,你自己后悔去吧。那个人早就入了轮回,早就将你放下了。因为她不欠你,所以放得轻松。可你不一样,你欠了她,所以你注定是要永生自责的。”
她不顾辛驿越发难看的脸,嗤笑继续说:“你舍不下这神籍,所以你失去一生所爱。可是我舍得下,我愿意舍,哪怕我被抽了神脉贬做凡人,我也甘之如饴。不用你管我,我自己选的路我自己走。”
她步步紧逼,一字一顿的逼问他:“辛驿我问你,如果雪珂还活着,让你放弃她,你会吗?”
辛月和辛驿,素来感情极好。在青丘,她们虽然只是堂兄妹,可是辛月对他的感情,却比跟她的亲哥哥辛彦要好得多。对于辛彦,她是敬,是怕,对于辛驿,却真正可以做到促膝长谈,倾吐心事。这是第一次,他们这样撕破脸皮的争论一件事。
他没有回答,只是望着辛月的身后。辛月好奇地随着他的视线回头,差点将手里的埙一把摔在地上。
慕容阮就站在离他们不到三尺的地方,身旁的桃花似积了层层细雪,饱满得一碰就会掉下来。
而他一袭玄色锦衣,立在桃花树之下,像清月夜里来赴某位佳人的幽约,脸上却毫无表情,满目疑惑地看着她:“你是神?不是凡人吗?还是我听错了…”
踏过遍地桃花,走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望着她,漆黑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温度,平静地重复道,“你,不是凡人,是神?”
辛月痴愣,不知如何回答。她害怕他知道她的身份,既使她不是妖而是神,仍然害怕他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她缓缓走上前去,想要拉他的手,可是手却悬在空中犹豫不决。
他看着她迟缓的动作,叹了口气一把拉过她的手握在手心,皱眉看着她:“为什么不说,你是以为我知道你的身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你?还是觉得,我会利用你的身份做些什么事?又或者,你是要我用对神一样的顶礼膜拜?”
她拼命摇头,苦晦的看着他却不知道如何开口,隐藏了那么久的秘密突然被人知道,还是在这种情况下,这叫她如何心平气和的去说清楚缘由。
辛月觉得自己笑了一下,又觉得是要哭出来,最后只能抬头深呼吸:“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一直以来我都是在骗你,可是我不是故意为之的。我想要就在这里,因为这里有你。辛驿,和我一样,我们住在青丘,他是九尾灵狐,而我是八尾。”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辛驿打断:“既然他都知道了,也就不用再隐瞒。不如今天就说清楚吧,免得以后你为难。”
慕容阮从始至终,就没有刻意去注意辛驿的存在,不管辛驿说什么都装作没有听到。他握住辛月的手臂带到身后,那样大的力气,使她半点动弹不得。
听到他同辛驿说话,仍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的调子:“我知道你想要带她回去,可是我要说的是,我不准。”
辛驿冷言道:“你还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你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仙凡不可恋,若是执意如此,到头来苦的还是你们自己。”
慕容阮干笑了一声,回头揽起辛月掉在耳畔的一绺碎发,给她别在耳后。轻声问她:“我不怕,你怕吗?”
一语毕,辛月已经潸然泪下。紧紧抱着慕容阮的腰,又哭又笑的说:“我不怕,一点都不怕。你今天说的话,你不能反悔,我会一辈子都记得的。”
慕容阮低头,将下巴杵在她的臻首上。笑得镇定自若,只是眼底却是掩不住的喜悦。
辛驿回头,大步离去。
辛月看着辛驿毫不留恋的背影,心里一窒,暗暗决定不再搭理辛驿,不是意气用事,只是暂时不想理他。
月光拉出两道颀长的影子,快到桃花残谢的时候了,风一吹,满园花瓣纷飞四散。
他忽而开口,有些隐晦之意:“月儿,我也有事瞒着你,可是我现在不能说,你可会怪我?”
辛月心一惊,咬了咬嘴唇:“你瞒着我的事,会不会……有伤我们的感情?”
他一笑,摇了摇头,注视着她:“不会,只是我隐瞒的事——有关于我的身世。我不愿提起,更不想……公之于众。你可会怪我?”
他们并肩而行,辛月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地上的影子一顿,她偏头:“不会。不管你做什么,只要你不愿意说的,我都不会逼着你说。你哪天愿意告诉我了,我就认认真真的听你说,你要是永远都不告诉我,那我也永远都不问。”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良久,缓声道:“你,不好奇?”
她语气轻快的说:“好奇啊,可是比起好奇心,我更有耐心。我会安安静静的等,等你愿意说了我再听。”怕他不信,她试探性的斜着眼睛瞟了他好几眼。
慕容阮察觉到辛月的视线,笑了笑,手指抚上她脸庞,温热的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似春风呢喃:“谢谢你。”
无事一身轻的结果,就是一夜好眠。除去心里藏着的秘密,辛月觉得异常轻松,一个晚上她的梦里全部都是慕容阮的身影,心情极好连带脸上都是止不住的笑意。
第二天一大早睁开眼睛,看到慕容阮立在她的床前,微微撑着额头。辛月有点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有微光照进来,却不像是日光,恍惚半天,才看到那是一支红烛,这么说还没到第二天。
本能地动了动手,抬眼时看到慕容阮冷静的眸子,辛月揉揉眼睛干笑两声,问道:“这是几时了?你怎么还在这里?你睡不着”又握了握他的手,调皮的笑着说:“还是你想我了?”
他却没有回握,看着她的目光复杂难解。
辛月愣了愣:“怎么了?”
他伸手拨开她额前乱发,就那么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如果你留在人间,是不是就会被削去神籍。你是不是会有性命之忧?”
她握紧指下被褥,笑说:“当然不会,你不要听辛驿乱讲。他的话不可信的,我没事,真的。”
他缓缓道:“回去吧,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去。我收回我以前说过的话,我,怕了,你走吧。”
辛月觉得胸口顿时一阵狂跳,心想自己一定是还没睡醒,心里紧张难受,默念着,快点醒来,要快点醒来。闭上眼睛又睁开,不行,再闭上再睁开,还是不行。他却握住她的手,强迫她与他面对:“月儿,回去吧。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你也给不了我想要的。”
辛月拼命摇头,气喘吁吁地反驳:“我不走,我不会走的。是不是辛驿,他又和你说了什么?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收不回去了,所以我不会走,绝不。”
他看着她:“辛驿,的确来找过我。可是幸好他来了,不然我永远不会知道,我们之间还有那么多的阻碍”他顿了顿,“留在我身边,你会死。我自己都是前途未卜,又如何承诺给你未来。”
冷汗渐渐渗出额头,辛月磕磕巴巴道:“可是,你昨天,哦不,是几个时辰之前,你还说你不怕的。可是,可是为什么那么快就变卦了?”
他打断她的话,哞色里俱是沉痛:“我不是慕容鲲鹏的儿子,我只是他的养子。”
他像陈述别人的往事一般,缓缓说起:“我的生母,是东河王的嫔妃。而我,只是她与宫中侍卫通奸产下的孽种。她未进宫前,是慕容鲲鹏的恋人。因为她的临死委托,所以他养了我。虽然外人不知,我和慕容千却都知道。所以,他从小就针对我,……我的身份一直让我抬不起头。所以从小到大,我学会最多的就是隐藏自己,把自己当做一个透明人。”
辛月抬头看他,终是平静下来:“你是觉得配不上我,还是担心我会看轻你?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在意这些的。”
烛火微暗,他轻声道:“我的出身,注定会给我带来灾难。这是东河王的耻辱,他不会允许有我的存在。这些年,他一直都在搜寻我的下落,只是他不会知道,父亲会把我藏在他的眼皮底下。”
室内陡起狂风,红烛在风中敛去最后一个火星,空气瞬间凝固,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真真的。
他痛苦道:“辛驿说,回了青丘你就会没事,可是留在这里,你会触犯天条,会被削去神籍,抽去神脉。而我,只会拖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