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不久,马车就已经备好了。
马车内铺着厚厚的毯子,是为了长途跋涉之用。谷雨先上了马车,她随后进去。曾泫骑着马,随行还带了两个车夫,都是他的亲卫。
离别时,辛宁哭着央求曾泫带他出来见雪珂。
“阿珂能不能不要走,我舍不得你……”他哭着说。
雪珂摸着他的头顶,温和的笑着:“阿宁,等你长大了,我就回来看你。”
辛宁哭的厉害,豆子大的泪珠一颗颗滴在衣襟上。离别之愁是件不分年龄的事,就像辛宁,那么小的孩子也知道今日一别,再见已是无期:“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曾泫都跟我说了你不会回来的,因为会有坏人欺负你。你不要怕,你留下来阿宁会保护你。”
她耐心的宽慰,指着光秃秃的辛夷树说“等明年辛夷花开的时候,我就会回来看阿宁好不好……”
马车很快离开了琴川城,她撩起帘子,看向窗外。
有人拦在了前方。
谷雨亮出兵器,警惕地看着他们,问:“来者何人?”
雪珂推开车门,微笑着看向前方,用沙哑的声音打招呼:“诗悠。”
曾泫脸色微变。
武诗悠下了马车,向他们走来,谷雨眼神一动,却没有拦住她。
雪珂借着曾泫的手下了马车,往旁边走了几步,离她有了一定距离,武诗悠缓缓拿下脸上的面纱才开口说道:“我来送送你。”眼神有些复杂,“对不起,说到底你的事和我脱不了干系。”
雪珂苦笑着摇头叹息,皇后想借她的刀杀了她,她也只是别人的棋子就算想怪她又能有什么用。她不怪她,可也不会原谅。
皇后要杀她,武诗悠虽然不是主谋但也算帮凶。牺牲肚子里的孩子来谋算,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过好在,最后因为辛驿的到来而逃过一劫。其实她想过,通信给辛驿让他及时回来的,武诗悠是最有可能。所以她问了曾泫,他支吾了两声,便托盘而出。
她走上前去,“谢谢你救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还是谢谢。”
“让你身陷险境,本来就是我的错。”她似有一丝懊悔,不过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不管你信与否,但我还是想要跟你说,这不是我的本意。”
“你为什么救我?”她不解地问,“虽说我不会对你有任何的威胁,可你既然已经决定要杀我,为何最后却心软了。”
武诗悠沉默了许久。
“我肚子里,的确有过孩子。只不过,孩子只有一个月大的时候就滑了。我本来想要告诉辛驿,可是我怕了。他对你越来越好,对我越来越客气。东宫里,你才像主人,而我就像一个客人。”
“我记得我跟他说我怀孕时,他没有我想象中的高兴,甚至没有一丝喜悦。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和他回不去了。他不再是那个我,熟悉的辛驿,也不再是那个喜欢我只对我一个人特别的辛驿。不知从何时起,我和他独处的时候,他总是有意无意的提起你。外人都说,太子不喜太子妃而独宠武诗悠,呵,我也想事实如此。”
雪珂苦笑:“所以,你就用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孩子来滑胎?所以,你就和皇后沆瀣一气?”
“你以为没有这个借口,她就不会杀你了吗?”
雪珂不解地皱了下眉头:“可是明明为什么你要用你来做筹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为什么偏偏是你?我从不曾想过要去谋算你,虽然我们不算朋友,可是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我甚至连觉得嫉妒你都是罪过的。你偏偏却和她一起来害我。”
“因为辛驿啊,我想让你在他的心里的重量减轻。他灭了朔方,就算以后因为愧疚而对你好,我也想让他的对你的愧疚少一些。”眼中闪过怅然之色,“是你把我想的太好了。”
雪珂转过头不在看她,泪湿眼眶。怪不得那天定省回来她会在院子里等她,怪不得她会在凉亭里借着泡茶跟她说那样的话,原来这些日子以来,她都是带着两张面具。
良久后,武诗悠缓缓开口:“瑶光早就有心吞并朔方,辛驿之前也并不知道自己攻打的国家不是西兰,而是朔方。西兰朔方都是瑶光周边小国,比邻而居领土相隔不远,有心隐瞒也不是什么难事。直到瑶光压境的第三个月,他杀到朔方的最后一座城奴耶,才知道一直屠杀的是朔方的战士,一直掠夺的是朔方的领土。”
雪珂瞬间掌心凉透,瘫坐在地上。不敢再听下去。
武诗悠说:“我不想你死,我知道如果你是因为我而死,我怕将来他会恨我。在皇后将你关押的前五天里,我早就将消息传给了千里之外的辛驿,所以他才会如此及时的赶回来。”她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果然没猜错,他真的很在意你。你昏迷了十天,他寸步不离的守了你十天。千里迢迢赶来,既使累得精疲力尽还是强撑着身体为你奔走。我看着他既温柔又愧疚的看着你,我瞬间觉得自己做错了。长这么大,我从未见过他哭,可是在以为你要死的那些天里,他可哭了不止一次。”
嘴唇被咬得稀烂,指尖紧紧扣在皮肉中,浑身却在冷颤。心却随着她说的每一句话渐渐下沉,跌落冰窟。
“朔方,朔方现在如何?辛驿回来了,是不是就不会再开战了?”她的艰难地问,“朔方会不会……”她说不出那两个字。
武诗悠说:“早上来的消息,朔方国已经投诚。你的父皇和母妃在天台*了,你的哥哥独孤昆戈……在在大军压境之日宁死不屈,最后万箭穿心而死。朔方已经灭了。”
…………
曾泫见她走了回来,松了口气。
武诗悠重新回了马车里,渐渐远去,最终在鹅毛大雪中消失不见。
永远不会再见了。
雪珂收回涣散的目光,仰起头,看向曾泫。
“我能求你一件事吗?”她哀求地看着他。
他坚决地摇头,说:“不行。”
“你还没听完我的请求……”
“不行。”他态度强硬,“我知道,这个‘请求’我一定不会答应,而且你也知道,我不会答应。”
雪珂抿了下嘴唇,看向东方:“我从这里走到最近的城镇,买一匹马,很快就能回琴川城。”
曾泫脸色一变。
雪珂转回头看向他,微笑着说:“帮我照顾谷雨,如果……我一定会去找你们的。”
谷雨撩起了帘子,脸色苍白无力。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谷雨看向她,她叹了一声“你要做什么,就做吧。”
雪珂别过脸,目光看着虚空中的某处,像是回忆着什么似的:“下雪了,他曾经跟我说过,等今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他会告诉我一个秘密。”
胸前的伤口好像裂开了些许,疼,很疼。“所以,我想回去听他说那个秘密。”
他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只是可惜了我为你谋划好的一切,不过没关系这是你选的路。我一直没有跟你说,不知从何时起,我就喜欢上你了……可能是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我看见你从荒芜的院子里跑到我们面前,脸上是歉意,可眼睛里却是掩不住的笑意。从那时候起,我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子上了心。”
曾泫转身上马,死死盯着她。
“既然如此,那我送你回去。”
她低着头,眼泪砸在地上。这一次,真的不能说对不起了,说了,也许会更伤他。
明知如此但还是开口笑着说:“曾泫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一定会选择喜欢你。喜欢你不用费那么多心思,不用那么累,喜欢你我不用提心吊胆,不用小心翼翼。你会让我开心让我笑,而他只会让我难过让我哭。在瑶光的这些年,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可你却依然选择了他。不是吗?”他打断了她的话。不想听那么多她精心整理好的道歉,她累他亦是如此。
“对啊,可是我还是喜欢他。一直喜欢,从我见到他开始,就注定我这一生都与他扯不清楚。”
曾泫苦笑,她决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阻止。他说:“以后你要是后悔了,记得告诉我一声。”
“曾泫,如果人死了真的能轮回,下辈子,我就来找你好不好。把我这辈子欠你的,全部还你。”
曾泫苦笑了一下,将她抱上马背:“好啊,下辈子你就别去祸害别人了,我就等着让你来祸害。你要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
她怔住了。
他笑了笑:“下辈子,不用你去找我,只要安安静静的等着我,我走遍千山万水,穷极一生余力,也会来寻你。”
她轻轻靠在他的胸口,说不出的悲伤。
“好——”
或许下辈子,她不在那么执着于一个人,不在等待三生轮回寻一人,就会看到眼前那个人。
曾泫说:“其实辛驿有什么好的,不就是长得好看吗。我也不差不是,虽然没有他长得那样妖艳,可是还是一表人才啊。”他低声笑了一下,“只怪你不识货。”
她戳着他的脑门,用沙哑的声音说:“是啊,我有眼无珠不识货。”
手却忽然被他抓住了。
“所以说,眼睛大了有什么用。”他不正经地笑着,一夹马腹,马儿得了令,向着东边奔去。
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口,总觉得这种时候,如果笑不出来,那沉默就好了。
到城门口时,因为见是曾泫,并没有人阻拦。雪珂疑惑曾泫为什么不带她回东宫,早上偷逃出来时为了顺利,她给辛驿服了药。药效极强,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熟睡才对。
回朔方的方向是往北走,一定会经过端湟门,可是他们并没有直接从端湟门出来而是直接从琴川城的正门。曾泫说,辛驿可能已经去了端湟门追她。
不巧的是,一进门就遇到了白真。
他干笑一声,冷冷对曾泫道:“武侧妃说让我在这里侯着,一定有收获。没想到,果然是。”
曾泫不解地看着他,倏而冷笑:“白将军如此兴师动众,知道的你是在巡城。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缉拿犯人。又或者,蓄意谋反。”
白真剜了他一眼,侧过眼睛看到曾泫身后披着斗篷的雪珂。“别来无恙啊,太子妃。”
“别来无恙,白将军。”她说。
“太子在忘川台等着您呢,你随我来。”
雪珂摘下斗篷的帽子,露出脸来,看到白真瞬间脸色剧变,不由得笑了一下。“是不是太丑了,吓到你了。”
白真失神地看着她,不多时又回过神:“没有,你的脸,本来也没有多美。”
雪珂不再看他,转过头,看向远处的忘川台,此时日薄西山,暮色渐重,已经可以看到山上映着的模糊身影了。雪下的厉害,让人睁不开眼睛。
“我们不算朋友,但也不算仇人。我不是求你,也不是命令你,只求你能说实话,他真的在忘川台上等我吗?”
话音一落,白真脸色便更加难看了。
“话是实话。我还能告诉你,那里早就设好陷阱等着你跳,你还去吗?”白真的声音中难掩不忍,想必他也于心不忍。为人臣子,本就该奉命行事。
他并不讨厌雪珂,如果单从青阳这一方面来看他反而感谢她。因为曾泫喜欢她才会拒绝了青阳,他才会有机会。
雪珂莞尔:“我来就是为了见他,所以早就想好了自己将会面对些什么,也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发生。武侧妃不愧事瑶光第一才女,真是步步为营算的精准。她早就知道我会回心,所以才会让你在这里等着我吧。”
“你本可以走,远离是非之地。又何必回来。”白真摇头。
“回来听一个秘密。”她坚决地说,“我要去见他,听他说那个下雪才能听到的秘密。”
白真冷漠地摇了摇头:“你是到不了那里的。”
曾泫亮剑,指向白真喉间:“你带路。”白真扫了他一眼:“曾泫你可真蠢,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触犯皇家,负了青阳。你就没有为你的家族考虑过吗,你现在做的哪一件不是死罪。”
“带路。”曾泫的剑尖逼近了一寸,依然冷漠。
雪珂沉默地看着白真,抬起手,挡开曾泫的剑。“就算要我死,应该也不差这一刻吧,你不是说那里布满陷阱等着我跳吗,我自己主动去跳,应该正中你们下怀才是”
“城中到处都是拿着你画像,等着逮捕你的士兵,就算我放你过去你应该也到不了忘川台就会被抓。到时候,见不到他不说,也免不了受一些皮肉之苦。”
雪珂苦笑,将大氅上的帽子摘下,解开遮住全脸的面纱,颤悠悠的摸着脸上的疤痕,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有多恐怖。“这时候的我,和画像上的那人已不到三分相似,甚至让人厌恶到不想多看一眼。丑陋,可怖,甚至是恶心,你确定我会被认出来?”
曾泫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疼,帮她重新缠好纱布。
她笑着对白真说:“我想见见他,听完他要跟我说的秘密。我的时日无多,就算不被处死,也支撑不了多久。”
白真嘴唇轻轻颤抖着,别过脸递过来一块令牌。“拿着这个,应该不会有人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