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轻河篇
我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搭腔。
我活了千年,从未在任何人口中得知过自己父母的名字,既使梦婆婆偶然提过一次,也只是告知我阿爹的身份,不曾说过他的名字。而对于我阿娘,她更是闭口不谈。
我心下激动欣喜,却又忧伤得很,不自觉的泪湿眼底,鼻子一阵发酸。
十七看我难过,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也格外温柔。我使劲把眼泪憋回去,声音却有些嗡,我问梼杌:“那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长一的女儿?”
他眼下也是激动不已,眼睛居然还有些红。他笑到:“长一的女儿就叫长安,你还只是个婴儿时,我还抱过你呢。那时候,你没穿衣服,光溜溜时……”
我老脸一红,急忙打断他要往下说的话,:“天下叫长安的人很多,你怎么就知道,我是你说的那个长安?虽然我也很激动认了亲,可也还算理智。我总不能随便就成了别人的女儿,管别人叫娘,不然这样多对不起我阿娘”
他似乎也才想起来细问,眼泪一抹,严肃看着我,跟凡间的官老爷审问凡人似的端着架子道:“你住哪?爹叫什么,娘叫什么,家里有什么人,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我看十七憋笑憋得难受,使劲儿掐了他几下让他严肃点,我现在的对话可是很重要的,可以说是关乎到我整个人生的。我活这么大头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世,换了谁能不激动?
我很庄重的扯了扯领口,清清嗓子回答道:“我住在双生河畔,打记事起到现在我都住在哪儿。我不知父母名字,唯一知道的是我阿爹是上古神兽的白泽,至于我阿娘我什么都不知道。抚育我长大的是梦婆婆,也是一位梦神,我自小与她相依相守。我到此,是来收一滴眼泪,寻有缘人给她圆一个梦。”
一语毕,只觉得口干舌燥。我望着他,确认他脸上有没有疑惑或失望的表情,不过他这变幻无常的表情我着实估摸不来。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我应该就是那个长安。
我:“听完这些,你还觉得我是那个长安吗?”
他点头,似有一丝恍惚:“你叫长安,长一的长,十安的安。你阿娘叫长一,而你阿爹……叫十安,两人名字取其一合起来,便是你的名字。你说的那个抚育你长大的梦婆婆,应该是植萝。”
我呆滞的点了点头,原来我的名字是这样来的,父母名字的合成。
我微张着嘴,发不出一丝声音。十七握着我的手,轻轻的说了句:“你名字我以前觉得挺普通的,现在倒觉得还蛮有意思的。”
梼杌又说:“你眉心中间的那颗朱砂痣,和你阿娘的一模一样。似一滴血般嫣红,很好看。”
我一笑,眼泪就流到嘴里,又甜又涩,不知如何回他。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就连他们的往事也全然不知。若不是知道自己并非被遗弃,只是他们已故,不在人世所以才不曾见过,否则我定然是会对他们心存芥蒂的。
梼杌继而又说:“我叫燃灼,和你阿娘自幼一起长大。在这梼杌山,还有两个人你得知道,他们也都是你阿娘的旧识。山鬼轻河,穷奇小白。你方才说的有缘人,是轻河……”
原是如此,我似乎有些明白出行之前梦婆婆那些异常的举动。她如此看中这次梼杌山之行,或为生泪,或为告知我的身世。只是我不懂,我与她相处这悠悠千百年,她为何不自己告诉我。既使再不想提起往事,天光那么长,我也该知道二三,她却隐瞒得如此之深,我到底是该佩服她的耐性,还是该佩服她的守口如瓶。
我问燃灼:“你与我阿娘自是同辈,理当看来一副尊者模样,既使不是略有老相老态龙钟,也该是鹤发童颜吧,为何你却——如此稚嫩。”我知道这话问出来有点不好,毕竟他也算长辈。可是我若不问清楚,看着这么一个稚嫩少年,我在称呼上很是为难。我若是唤了他一声弟弟,也就是乱了辈分,不仅侮辱了他,也是侮辱了我阿娘。可我若是管他叫伯伯或是叔叔的,我又实在开不了口。
他兀自看着我,我也是如此。
燃灼眼神漂浮不定,睨了眼一旁也在等着听的十七。不自然的憋着声,声小犹如蚊蝇:“我从上古至今,便是这副模样。年纪虽大却不会体现在脸上,我也为此着实苦恼。数万年来,我都是一副少年模样。若真算起来,你阿娘还小了我一万岁。你得管我叫声阿灼伯伯!”
我:“可我叫不来,你看起来比我都小,我怎么叫?”
他说:“你是觉得自己显老吗?”
我:“自然不是!”我芳华正茂,才一千岁怎么可能显老。
他笑得贱兮兮的,倏而说到:“那就叫伯伯。”顿了顿又说:“你看起来也是嫩得出水,叫我伯伯也不会膈应。我呢也只是显得年轻,其实也是上了岁数的。我比你阿娘还大,她已经不知长幼的管我叫阿灼了,你要是再叫我阿灼,那不就是乱了辈分嘛。”他摸着下巴,似乎在顺他那并不存在的胡子。声音压得极低,仿有一口陈年老痰卡在嗓子眼里,苍老得紧。
我得了指示,中气十足洪亮的叫了一声:“好的,阿灼。”
他已气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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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灼带我们回了山鬼洞,宽敞明亮的洞府里摆的东西不多。只在洞中靠后的角落里放了一张白冰玉床,床的一旁立着一人高的陶瓶,里面堪堪插着几枝我叫不上名字的白花,算不上鲜妍却也十分好看。洞中央有一池清水,只植了三四棵金色睡莲,开得正盛。整个洞府里经这一简单装饰,竟也如此素雅宁人,待在里面舒服得很。
我们来这半晌,看遍了洞里的一切物事,水都喝干了一壶,只是仍旧不见洞府主人轻河。
我问燃灼她去了何处,为何不得见她,燃灼说她应该是去巡山去了,此时应该还在桓婴山,她最爱去那里巡山。时常待在一块大石上出神,一待往往就是一整天。等她坐够了才会回来。
燃灼指着那张玉床,面上似有些落寞然口气却平淡如水:“那张床,你阿娘躺了上万年。那年女娲炼石补天,补完天后剩下点点碎石掉落凡界。彼时你阿娘正卧在东鞍山上的一块大石上睡觉,直不楞的被一声巨响惊醒。醒来面前就立了块玉石,你阿娘向来喜欢收集好看的石头,捡到宝似的把这块石头运了回来做成张床,说来也是有趣。这一晃竟已又过了千年……”
我问:“那我阿爹和阿娘是怎么……怎么死的,为何我从未见过他们?就连他们叫什么都不知道。,已经过了千年,我又为何不曾见过你们,也不曾知道有你们的存在。我为何又是由梦婆婆抚育长大?”。
我有太多的疑问需要解答,迫切的想要知道所有那些困扰我的事。可是,燃灼却不想告诉我,只说等轻河回来,由她告知。
日薄西山时,轻河仍旧没有回来。我和十七坐在石桌前干坐着,等着燃灼去唤小白和轻河回来。
我突然觉得有些奇怪,梦婆婆为何不肯告知我要收梦人的信息,就连名字都不曾透露,只得我自己去寻。再则就是,为何连我都不知自己圆梦的是谁,阿灼怎么会知道是轻河。如果真是轻河,按照以前惯例来看,她此刻应该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生命迹象薄弱。可是,她居然还有力气去巡山,果真是个负责的山神,一点不似我之前打交道的小神小仙的,个个都是些游手好闲,不着四六的主儿。
我看着十七,他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笑也看着我,不知何意。我将早先的疑问拿来问他:“这才几日,你怎么能有如此惊人的神力。就算你天赋异禀,修炼之路顺荡,也不至于时隔数月就能如此惊人吧?你说,你是不是偷练了什么禁术吧?”。
他逗弄飞天的手突然停下,凑近我后淡淡说:“你想知道?”
我迅速点头说是,然后翘首以待。飞天也是一副期待样子,瞪圆了眼睛。
他说:“自然是因为我天资聪慧,一学就会,无师自通……”
我:“…………”
天擦黑,今夜应是下弦月。一阵霞光传到洞里,应是他们回来了。
我和十七飞天起身走到洞口。不见燃灼,唯有一美艳女子。她披戴着薜荔、女萝、石兰和杜蘅,乘着赤豹拉的辛夷车。车上插着桂枝编织的旗,身边跟着长有花纹的花猫……
她应该就是山鬼轻河,我暗自想着。
我欲开口,嘴张了又张仍旧不知如何称呼,说是故人却不曾见过。她是我阿娘的生前好友,我应该唤她一声轻河姨姨,只是忧虑她是否乐意我这样叫她。
我紧张的握着十七的手,看着轻河的柔柔的笑意。她说:“你是长安,你都那么大了。时间真快——”
我迟了迟,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她见我瞧得痴了,笑意更甚:“你得唤我一声轻河姨姨。我不多不少的长了你九万多岁。”
我窘迫,悲切切的含着眼泪唤了一声:“轻河姨姨。”
她笑着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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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不知从何说起,她却尽在掌握。
“是植萝让你来的吧,也是,我的时间快到了。难为她还记得。我以为她会亲自来,毕竟我们也算旧识,这千年不见不知她过得如何,是否依旧心安。不过你来也好,至少这一趟我不会让你白跑。我知道你有很多的疑惑,对自己,也对我们这些上一辈。”
她逗弄着她的猫,神色自若。可我却莫名有些觉得凄然。
“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待我睡着了,你再来看也不迟。”
我点头,她既不想亲口陈述也定是有自己的原因。她放下猫,朝我笑笑,回了那张玉床上,静静地闭着眼睛渐渐睡去。
月上中峰万壑明,我估摸着时间正好就进了她的梦。一切就此开始……
洪荒七万三千四百六十年,天帝与人帝争夺三界六道之主。彼时三界慌乱,天地混沌。九州之一的西部神洲,有荒原梼杌山,是战时唯一清净之地。山中鲜少活物,唯有九色腾鹿,山鬼氏人,梼杌穷奇二兽等万年守候于此。九色鹿通体雪白,集天地灵气而成,各个灵秀美艳。其皮毛有九色图案,得之可制青书,记载三界芸芸、六道牲畜之寿夭轮回,神魔妖仙之前世今生,是为洪荒第一史记。
山鬼氏族,人面蛇身,是为女娲分系。其貌可倾人城,通晓人世,识百界阎魔。与九色腾鹿并为梼杌之山神。
大战之时,水神共工撞不周山,山崩致天破,弱河淹没人界。是以于女娲补天,拯救苍生。然而天破之时,弱河侵袭昆仑,水淹天书阁没其青书。自此古神事迹无从查起,众神慌乱。大战结束后约百日,神人达成协议,休战维和平共治三界
为修复古籍,天帝命众神寻觅九色腾鹿踪迹,得其鹿衣重制青书。
彼年,长一七万六千虚岁,正值妙龄。她与山鬼轻河为伴,万年来都生活在梼杌山,并不曾出去过。
神鹿一族虽然在古籍中排不上首位神兽,但是其素数量极少,且临灭绝。与已作古神兽一般显贵,都为天地灵气而孕育,因而被记载在青书一典中,藏于天书阁。其皮毛珍贵,是唯一能做青书之材料。
自远古就流传下来的青书被弱水淹没后,为了重新得到鹿衣制作新的青书,三界之中,神魔妖人,皆在战后得令寻找九色腾鹿一族。山鬼轻河担心长一安危,于鬼关之北歃血设下结界,擅入者皆被瘴气荼毒。能进到此间梼杌者,寥寥无几。
洪荒十万四千年整,视为盘古诞辰日。宇宙微调,山川变幻,梼杌山移于鬼关之东。故而神佛修为暂无,万物沉睡。须得云破天开,佛光重现,方才复苏。此而之霁,长河设的结界也会暂时失效。寻找九色鹿者,便会趁机而至。
九色腾鹿吸天地之灵气而成,可化鹿身可做人形,历久万年存活下来的已经屈指可数,到了长一这一代也只得她一只。故而她的鹿衣显得更加弥足珍贵,换个说法就是,若是没了她的鹿衣这青书便制不成,这神人历史就会自此断篇。
长一出生之时,灵力削弱。恰逢梼杌兽燃灼出来觅食,机缘巧合之下吸了她九窍中的两窍,损坏了她的元神。是以,长一生来便与其他神鹿略有不同。其他腾鹿其身绘有九色图案,故而得名九色鹿,唯她只得七色。又因为元神不全,她同长安相比略有一些愚钝,不似轻河这般聪慧机智,长得也不如轻河绝色。
有道是食色性也,万物皆好殊色,这是恒古不变的道理。此道理放在长一身上恁是格外贴切。
她自小与山鬼轻河一同长大,共为梼杌山神。与她们比邻而居的,是梼杌与穷奇二兽。一唤小白,一唤燃灼。
轻河美艳,最受欢迎,每次出游都被小白和燃灼追在身后献殷勤,而长一却是从小被嫌弃到大。
那日时至中午,天地混沌刚消,至此盘古诞辰礼结束。长一栖息在桐华干木树下打盹儿,猛地被轻河一脚踹醒。长一睡眼惺忪的醒来,对着轻河一张臭脸打着呵欠道:“轻河~你为何踢我,我正在梦中呢。我方才梦见要吃到祝余草,却被你突然踹醒。这是件很难过的事儿。”
轻河冷脸道:“呆瓜,天亮了!巡山去。”
长一本来还困,忽然一听巡山,顿时睡意全无,兴奋不已的爬起来:“好的好的,我去我去~”
轻河扶额叹气,恨铁不成的说:“这巡山巡了上万年,你也不嫌累。”
长一傻乐:“不累啊。我喜欢巡山。”
身为山神,日日巡山本是职责所在,怎奈梼杌荒芜,千万年寸草不生鸟兽罕至。万年如一日的看着,轻河早已甚感疲劳。而且这梼杌荒蛮,从无大事发生原本就无所谓巡不巡的,只是长一钟爱出行,尤其喜巡山。
她与轻河分工而劳,轻河主内,记载梼杌山年轮,生灵迁徙往来,诸兽生死。长一主外——负责巡山。
二兽皆嫌她憨傻,总是变着法儿的欺负她,每每她昂首挺胸的出去巡山,皆是垂头丧气回来,偶尔也会换点花样,被穷奇梼杌追在屁股后面打得丢盔弃甲,最后都得轻河出面,方才逃脱追击。
轻河转身回了卧榻,翘起兰花指笑到:“你哪次不是兴高采烈的出去,灰头土脸的回来。每次都被那两头恶兽撵着跑,哭天抢地的逃回来。你怎地,还如此兴致勃勃想去巡山?”
长一摸着鼻子道:“山中无聊,待在家里就更是无聊了。我每次出去透透气,也倒打发了时间。既恪尽职责,完成任务,我又得了乐趣,这很好啊。”
轻河问她:“那你不怕,再被那两个家伙撵着跑了?”
长一摇头晃脑的说:“不怕。其实他们追着我跑也挺好玩的。而且他们也并不是真的要吃我,只是吓唬我罢了。有好几次他们明明已经撵上我了,却又把我放了。有一次,他俩还送了我礼物呢。”
“礼物?”轻河疑问。
“这山中什么都不多,唯独山石多,黄沙多。能有什么礼物可送你?”
长一仔细想想,突然右手握拳重重砸在左手上,眼睛一亮说到:“小白不知从哪里叼了只死猪给我,阿灼送了我一朵花。那花已经蔫了,不过也是他的心意,我就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轻河憋着坏笑,又问:“那只死猪你吃了?”
“没有没有,我是吃素不吃荤。那死猪我没收,我收了那朵花。”
轻河又问:“花?哪里来的?”
长一又偏着脑袋想了想,笑得明媚:“阿灼说那日起大风,花是从天上卷来的。他瞧见就拾了来,正好被我看见。他说这花要送给梼杌的第一美女,我一想可不就是我嘛,所以我就收下了。可是后来不知为何,他非得拿回去,还让我回去照照镜子——”
轻河笑得肚子疼,又问:“那你照了?”
长一依然不明所以,老老实实的说:“照了,我在浮世镜里看的。我还是我,梼杌第一美女!”
长一话多,非一般的多。要和她说个什么事,几天都说不完。从这件事扯到另一件事儿上,越说越起劲。
轻河已经听得兴致缺缺,觉得头疼。手一抬将她扫了出去,方才得了清净。